罗伟章:书房-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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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11/26 09:21:41
来源:四川日报

罗伟章: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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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闭,却在黑暗里看见更大的光明。是书给予的光明。这种光明有通透感,能照见骨头。人经不起照,一照,就照见了自己的浅陋和渺小,就希望涌进更多的源头活水。
  时至今日,我也没有书房。我有个用于工作的房间,但那称不上书房。这房间本是饭厅,家里人多,腾不出多余的屋子给我,就把饭厅辟出来。饭厅紧挨客厅,装了玻璃门,挂上门帘,也就独立了。任何独立都只是相对,何况我。客厅人来人往,单层玻璃又不隔音,家人商量买什么菜,做什么饭,谈论正看的电视节目,都叽叽喳喳地挤进来。久而久之,我习惯了这种状态。我的读书和写作,是可以随时被中断的,不仅有那些声音,妻儿和岳父母,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都是门一推,进来说就是;说完刚出去,又想起一件事,转身再次进来。本就挤得慌,却又不断地添丁进口,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有从小区收来的,也有自己跑来的,来了住哪里呢?想想,只有住饭厅,或者说,我的书房。有段时间,同时来了五只,吃饱喝足,追逐打闹,步如疾雨,且动不动就攀到我腿上,稍不顺心,还跳上书桌,在键盘上一阵乱踩,等回过神,伸了手捉住,见我小说的某个段落,已增减了许多。我盯住多出来的部分,看是否帮我写出了某个意想不到的句子。意想不到是自然的,只是不管用,但我承认它也是这篇小说的作者,领了稿费,首先做的事,是买一袋好猫粮。
  猫来之前的几年,多数时候我是睡在书房里。房间小,两壁站着书架,再加上书桌和茶几,空间捉襟见肘,不能搭床铺,只能睡地铺。那时我不像现在这样上班,写作多在白天进行,夜里看书。晚饭后一会儿,便躺到地铺上去,捧了书读。我完全是根据心情,从书架上取我要读的作品。称书为精神食粮,是有生理依据的,读书和吃饭一样,多是差哪样补哪样;这个勿须特别经心,胃口本身会告诉你。我在不同场合说过,那些年,我的写作也可称勤奋,但与读书比,就算不上。从晚上七八点,往往要读到凌晨一点左右,才两手酸痛地关了灯睡。可眼睛一闭,却在黑暗里看见更大的光明。
  我书架上的许多书,告诉我怎样聪明,它们教了我修辞和技巧。我书架上极少的书,告诉我怎样慢,怎样钝,怎样把聪明避开。两种书都重要,我也都喜欢。但后者还让我尊敬。《瓦尔登湖》《月亮与六便士》《悲惨世界》《罪与罚》《凡·高自传》《呼兰河传》,鲁迅的小说和散文,托尔斯泰的全部著作,等等等等,属我尊敬的范畴。我也由此发现,自己对十九世纪的著作家,更能感知,也更钟爱。尤其是托尔斯泰。但最初震撼我的,是毛姆,是他的《月亮与六便士》。这书是从地摊上买来的,淡红封面,满目尘埃。读这书的感觉,正如伍尔芙描述的那样,让自己灵魂中的孱弱和陈腐,土崩瓦解。这感觉并不愉快,甚至很难受。优秀的书会给人快乐,伟大的书一般不会,伟大的书往内里走,走到幽暗的深处,让你触摸到自己,并把自己扒出来,修剪或洗涤。这过程即便不是脱胎换骨,也要经历一番疼痛。生长的疼痛。疼痛过后,你明白自己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更好了。
  读完《月亮与六便士》,我又去那地摊,不为别的,就看还有没有这部书。果然有一本。我赶紧掏钱买下,捂在怀里,带回家,细心擦拭后,放进书架。哪怕还有十本、二十本,我也会全部买下的。是不忍于它的处境:灰头土脸,与不入流者为伍。大约半年后,我把这第二本,送给了妻子的一个朋友,她爱读书,也能鉴别书,接手时她非让我签上字,表明是我送的,我也没客气,在扉页郑重写下:“×××跪读。罗伟章赠。”
  由这件事看出,与一本好书的相遇,许多时候是要靠运气的。碰上了,它就成为你命运的一部分。这种经验还来源于《瓦尔登湖》。梭罗的这部经典,现在是比较红火了,但我读它时,它还很凉,是武汉一个编辑来成都组稿,某天到我家,站在我的书架前,这边看了,又看那边,然后问我:“你没有苇岸的书?”苇岸是谁,我不知道。他没言声。十余天后,我收到从武汉寄来的《上帝之子》,小开本,淡黄装帧,版心很窄,也就十多万字,却几乎是苇岸的全部文字。这部书让我知晓了一颗朴实的灵魂可能抵达的美好和丰盈。书里数次提到《瓦尔登湖》,徐迟译本。苇岸已被我充分信任,他举荐的,自然要读,于是买来。我读《瓦尔登湖》,是边读,边往笔记本上抄。爬在地铺上抄,很别扭,很费劲,可我能清晰地听见润泽的声音。春夜喜雨的声音。书和我的抄本,都并排放在书架上,重读时,要么读书,要么读抄本,意味各不相同,读抄本的时候,我读到的还有我自己。
  后来,岳父母和姨妹都搬走了,儿子也上外面读书去了,家里空旷起来,我完全可以辟出一间屋来做我的书房,但我没有。我的书房还是在那饭厅里。包括妻子,她的书架和书桌,开始蜷在卧室的阳台上,现在依然蜷在那里。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我们是那样度过的,我们和我们各自喜爱的书,包括那特定处所的气场,已彼此渗透。就我而言,只有在老地方才能心无旁骛。更深人静时分,我常常从地铺上爬起来,打开书柜门,闻书的气息。后来读《过于喧嚣的孤独》,很能理解里面写到的书报的气息。书的气息是木质的气息。在这样的氛围中,看书的名字、作者的名字,契诃夫、福克纳、叔本华、麦尔维尔、马尔克斯、曹雪芹、司马迁……他们就在这里,与我为邻。非但如此,还和我同居一室。
  我因此变得宁静,并在宁静中充实,我望着窗外的夜色,想着近旁和远方,许多鲜活的生命,便带着忧愁和欢笑,奔涌而来。
  当猫们占据了我的空间,我睡觉便只能让位,去真资格的床上睡。如此,好些书也随我去了卧室,卧室里也便立起来一个书架,然后是两个,再然后,能放书的一切东西,凳子、箱子、茶桌、立柜,都往里面塞。书是越来越多了,横放竖放,都排摆不开,只能堆床上。床上堆了半边,甚至大半边,还是不行,就往客厅里堆,往过道上堆。书房由此突破了通常理解的意义:凡可放书和读书之处,都成了书房。
  可究竟说来,书还是不要过多为好。我是说私人藏书。像博尔赫斯那样,以图书馆为书房,是很多读书人的梦想,但那又不是人人能够享有的奢侈,多数人只能把书房设在家里。若是藏书家,另当别论,否则,就最好精简些。我曾见过很大的私人书房,有取书的专用楼梯,还编了检索目录;那是在北京,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的宅子里。我还听说,有一位作家朋友的经纪人,热爱书,为了他的书,他不得不拼命挣钱,在某一线城市的繁华地段,连买了三套房子,最小的一套自己住,另两套住他的书。但我怀疑那与阅读无关。如果书是用于阅读,就用不着那样。我的书不多,也常觉书满为患,有时还会生出压抑感。书过多,是要挤占人的。挤占人的空间,也挤占人的脑子。当我们的脑子里众声喧哗,能驰骋的余地就有限了。
  不过我这样讲,大概是基于网络时代的背景。以前的书,很大一部分功能是提供知识,做学问,写文章,要查阅某个知识点,需从书上去找,因此多一本书也就多了一种方便。现在不一样了,大抵说来,只要人类有过的知识,都能在网上查到,再要那么多知识性书籍,似乎没那个必要了。顺便一说的是,这为当今著作家提出了更大的挑战,当今的著作家只有两条路可走,不能贡献新的知识,就得贡献新的思想,否则,写作的意义就消解了许多。
  很长时间来,我的书架上没怎么添置新书了,是因为我已多用kindle阅读的缘故。我订购了近千部电子书,装在那薄薄的机子里,随身带着,上下班的途中,要坐12站地铁,地铁拥挤,捧纸质书读几不可能,读电子书是可以的,再挤,也能拼出一点空间,一手举着,拇指翻页。以前上下班,总觉路途漫长,现在毫无那种感觉了,地铁变成了我的移动书房,即便呆上一两个钟头,也不会浪费时间。几个月下来,我发现已读过了十余部大书。不过,电子书读得久了,我还是怀念纸质书。纸质书更有阅读的质感,也可以随意勾画批注,而且如上所述,纸质书是有气息的,这气息有种贯穿感,能与古人相通。
  当然,再往大处说,世间万象,皆可阅读,书和书房,也就在天地之间了。(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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