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犹他州的一所学校,老师正在指导学生们学习
也许,在教育界,真正的创新都是一种回归:以学习者为中心,关注学生和家庭的全人需求,助力学习者的自我认知和自我实现。
马鸣燕
不迎合竞争思潮,花更多精力打造正式课程外的隐性课程,重视学生的体验、玩耍、冒险和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因材施教,激发孩子潜能……这是近年来国内外许多创新学校追求的目标,也符合许多家长的教育期待。
然而创新学校的探索和发展仍在经历百转千回,而新冠肺炎疫情也让创新者有了更多反思。
一个创新学校的存在和消亡
2013年,AltSchool横空出世。创始人马克斯·温蒂拉是谷歌前高管,他大胆宣称:个性化学习将让所有孩子充分发挥潜能,因材施教的模式将让孩子学得更快,掌握得更好。他要把硅谷的先进模式引进教育,运用大数据和算法,把这样的学习方式变成可能,走向教育的未来。
AltSchool吸引了超过1.7亿美元的资本注入,包括脸书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的1亿美元投资,并在纽约、旧金山和帕罗奥图开办了6所微型实验学校。当时的AltSchool志存高远:虽然初始阶段它的学校还只能服务富裕家庭的孩子,但随着技术平台开发的推进,它将在美国各地开办更多的微型学校。
不仅如此,AltSchool还要把这种先进的教育模式推广到全美的公立和私立学校,在更好地教书育人的同时,给公司带来不菲的利润。这番宏图愿景吸引了《纽约时报》、福布斯、《连线》杂志等的竞相报道,甚至连大洋彼岸的中国都有若干篇微信阅读量10万+的文章描述着AltSchool的创新模式。一时间,这种“硅谷+”教育模式成为了美国教育创新的象征。
走进AltSchool的校园,你会看到不同年龄的孩子在同一个房间里分散地坐着,人手一个iPad或Chromebook,各自独立地完成动态课表中的学习活动。有些活动在网络上进行,有的在现实中展开,都根据学生的兴趣和专长量身定制。学校自行开发的学习管理系统实时收集学生的学习数据,既为了帮助老师更好地支持学生学习,也供技术开发人员改进软件设计。
2019年6月,AltSchool宣布关闭实验校,并更名为Altitude Learning,专注开发学习管理系统。公司解释说,其从未打算长期经营学校,重组后将在平台层面和更多学校合作,产生更大的影响。然后,2021年2月,Altitude Learning低调地将技术平台出售给High Ground,进一步缩小业务范围,变成了一家教育咨询服务公司。至此,AltSchool这一备受资本追捧、雄心勃勃想要用科技颠覆教育的创新教育机构,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公众视线。
教育创新走过半个世纪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各种教育创新尝试在美国层出不穷。这种对教育创新的追逐,离不开美国人对本国教育质量的担忧。早在冷战时期,美国就企图用教育创新来缓解人们对国家整体发展的不安。
1957年苏联发射了人类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伴侣号”,美国人视其为本国的耻辱。于是,美国政府在1958年迅速出台了《国防教育法案(NDEA)》,提供经费支持科学、地理、地区研究、图书馆等教育工作,教育担负起了国防工作的重任。1983年《危机中的国家》报告首次提出国家共同核心课程的概念,以期提高公办教育质量。1985年,非营利机构经济发展委员会的报告《投资我们的孩子:商业和公共教育》强调,“教育对我国在世界经济中的竞争力有直接的影响。”半个世纪以来,美国教育领域对创新和改革的讨论,大多围绕这样的逻辑:教育需要让个体、让整个国家和民族,为参与全球经济竞争作好准备。
这种竞争和比较在21世纪更是变本加厉:自2000年起,每3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都会组织成员国14岁的青少年参加PISA测试,来评估他们的学术能力,进行世界各地教育程度的比较。美国学生的阅读和科学水平在全球范围内处于中等偏上,数学则接近垫底,因而每次结果发布,都会引发美国教育界新一轮的反省,以及对排名最高的成功国家——芬兰、新加坡、韩国、中国——的学习和模仿。
在这样的背景下,美国的教育创新在各领域百花齐放。有的创新发生在教育理论层面,例如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卡罗尔·德韦克提出的“成长性思维”。她指出,具有成长性思维的人相信,无论自己现在能力如何,只要努力就可以成长进步。这种相信能力和智商是通过培养锻炼来获得的人,更喜欢应对挑战,积极思考解决问题,而成年人和孩子的互动可以强化成长性思维,避免固定性思维。
有的创新在制度层面,例如2002年开始的《不要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通过每年政府集中组织的标准化考试来检验学校的教学质量,不达标的学校被要求整改,甚至闭校。在这项法案之前,美国教育由地方政府主导,很少有全国范围内统筹的政策。
有的发生在社会文化层面,例如对母语非英语的学生,教育领域从要求家长(通常是新移民)严格在家维持全英文环境来支持学生的英语学习,转变到开设双语项目,帮助学生把母语中已经具备的读写能力转化为英语能力,鼓励学生熟练掌握两种或更多语言。
还有的发生在教学模式层面,例如随着STEM(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概念的时兴,越来越多的学校开设了额外课程和项目来培养学生的数理工程能力。美国政府和商界也投入巨资,设立实验室、创客空间,升级学校软硬件,让学生有更多机会在实验、制作和实践中锻炼STEM能力。
不断试错的教育创新
教育创新需要经受实践的验证,那些符合教育本质的创新,会自然有机地传播开来,久而久之就不再是创新,而成为教育的常态。最好的例子之一便是通用学习设计——UDL框架。
这个框架最早提出时是模仿建筑设计行业的无障碍设计,而在教育的其他产品和服务设计中,考虑到残疾学生或有学习障碍的学生的需求,例如在普通电子设备中设计朗读文本功能来辅助视障者学习。实践中人们很快发现,技术是为教学服务的,而教学中若能在设计层面提供足够灵活的学习环境,给学习者丰富而多元的选择,所有的学生都可从中获益。从神经科学的最新研究落地成为普适的设计框架,成功促进了教育公平——作为教育创新成果,UDL可谓影响力深远。
而炒作创新的教育项目,为了颠覆而颠覆的“教育创新”,甚至更糟糕的为了赚快钱、“割韭菜”而发起的“教育创新”,最好的结果是自己销声匿迹,最坏的结果则是破而不立。哪怕实现了既定目标,那些大张旗鼓的“教育创新”也往往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不要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实行后,小部分不负责任的学校被查验清退,家长得到了更公开透明的教育信息,高要求的国家课标之下,整体教育质量也确实有所提升,但是高压力的标准化考试让学校、老师、学生不堪重负,社会对“教育质量”的理解也变得越发狭隘,几乎与“考试成绩”等同,美国公办教育陷入了“应试指挥棒”的困境。此外,美国社会对STEM教育的追捧,也给很多学校和地区带来麻烦:教育总经费不变的情况下,学校只能缩减音乐、美术项目,美育和个性发展少了施展的空间。
疫情“试金石”
教育创新的本质目的是什么?这个创新在执行过程中可能会产生什么后果?也许可以把目光看向近年来教育最大的颠覆者:新冠肺炎疫情。自从2020年3月疫情在美国暴发以来,美国所有地区、所有学段、所有类型的教育机构都被迫围绕疫情的现实去开展教育工作。对许多教育者和家庭来说,这一年半令人精疲力竭。扰乱之余,疫情的洗礼也逼迫全社会重新审视教育的本质,而疫情催生的教育创新也许在时过境迁之后仍会在教育界留下痕迹。
2020年3月转网课后,老师们很快发现7岁的孩子少了在校吃的那顿午饭无法专心上课;15岁的少年作业交不上来,因为家里拥挤嘈杂没有地方学习;20岁的大学生每次登录网课都在车里,因为离开了校园很多大学生只能到麦当劳的停车场蹭网。
学校为此想出了各种创新的点子:北卡罗来纳州吉尔福德郡教育局在75辆校车上装了移动Wi-Fi,开到有需要的社区停留;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教育工作者每周给学生打电话,帮助有需要的家庭申请社会补助或追踪新冠病毒救助支票的去向。其实早在疫情前,学校为家庭提供的就不仅是教育,更是信息渠道、社会服务和人际关系网络,而疫情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事实。
一年半的远程学习告诉人们,技术不能取代教学,但技术可以为教学服务。疫情期间,教育科技公司纷纷开放免费版的产品,哪怕对技术无感的老师们也赶鸭子上架,利用各种产品救急。许多科技公司因此找到了产品设计的缺陷:比如发现对于有读写障碍的孩子来说,很难使用语言教育产品;学习编程的产品,孩子必须在有知识基础的家长手把手的辅导下,才能发挥好的效果。
通过这些实践、反思和改良,许多科技公司越发尊重教育者的视角和建议。而老师也看到了好的产品不仅能为自己减负,更让一些原本无法开展的教学活动成为可能。教育和技术之间难以言说的竞争关系弱化了,合力正在形成。
社交隔离期间的孤独感让人们明白,没有心理健康,就不可能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很多老师这一年都遇见过学生的家庭成员或是感染新冠住院,或是失去工作,学生们因此忧虑不安,无心学习。
有老师在反思这一学年的时候表示,“这一年教我记住,学生在教室之外的生活对他们的状态有很大影响。”疫情让生活闯进了教室,也让教育者看到,社会情感健康是教育的第一要务,不是可有可无。
归根结底,无论在美国还是世界其他国家,教育创新都无法脱离对教育目的和教育对象的深刻思考。也许,在教育界,真正的创新都是一种回归:以学习者为中心,关注学生和家庭的全人需求,助力学习者的自我认知和自我实现。回归教育本质的创新,自然能在危机的扰乱中、在时代的洪流中找到方向,站稳脚跟。
(作者系哈佛大学教育学院硕士,现任教于美国旧金山创新学校)
来源:2021年8月11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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