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亚马逊网站“黑色星期五”促销内容

　　大概从2018年开始，有几家伊利诺伊州和纽约州的律所突然发现了一片处女地——在亚马逊运营的中国卖家。

张宁

　　第一次接触跨境电商侵权的案子大概是2020年农历新年之前。

　　有个国内的知识产权律师介绍了一个案子给我们。客户是个汽配公司，在亚马逊运营多年，突然被告侵权，账户被关。过年之前，发不出工资和奖金。研究后，我们判断该客户并未构成侵权。按照美国诉讼界的惯例，应该很容易和解。然而原告律师完全没有理会我们要求和解的邮件。

　　又过了一阵子，客户说不能继续合作了，即使他明确知道自己没有侵权，最终还是选择支付了账户余额的很大一部分，与原告达成和解并继续运营。后来接触类似的案子越来越多，几家瞄准中国跨境电商卖家做知识产权诉讼的“流氓律所”进入了公众视野。

　　“流氓律所”在美国有很长的历史，且有各自的专攻领域和擅长的敲诈对象，在法律界一直被唾弃。大概从2018年开始，有几家伊利诺伊州和纽约州的律所突然发现了一片处女地——在亚马逊运营的中国卖家。

“敲诈”帮凶

　　在类似侵权案例里，这种情况不断上演。一旦账户被冻结或产品下架，跨境电商除了向和解公司付钱外，似乎别无选择。而亚马逊冻结账户或产品下架的理由实在太多了：著作权侵权、商标侵权、《加州第65号提案》、法庭禁令、平衡车质量、口罩溯源，今年又赶上礼品卡封店大潮……

　　结果就是，国内电商不断向原告律所付钱、向亚马逊付钱、写诉讼函、写道歉信，就为了能继续运营，支付供应商和员工工资，让公司活下去。

　　于是原告方越来越猖獗，有些原告只是拿了产品介绍的常用词，稍作改变，就拿去申请商标，商标还在美国专利商标局的审查中，就直接以商标侵权告了几千个中国卖家，而且每隔一阵子告一次。更有甚者，有些原告直接拿被告电商的内容或商标在美国注册，然后直接到亚马逊要求封被告的店铺或者去法庭起诉要求冻结被告账户。

　　这些被告找到我们的时候，第一个问题往往都是，“我们是侵权了吧？怎样才能低价和解，继续运营？”我的回复是，“侵不侵权是个很复杂的问题，需要研判，但是你有极大可能是被‘流氓律所’敲诈了。”

　　这些“流氓律所”的经营模式是，利用美国知识产权诉讼周期长、费用高，且胜诉方不能追回律师费的特点，令被告主动放弃寻求法律救济，从而赚取和解费用。

　　这些“流氓律所”、和解公司得以向中国卖家索取高额和解费用的原因很简单，只要它们在法庭上对几百家电商提起诉讼并获得临时禁令，亚马逊就会立刻下架被告所有产品、冻结所有账户，根本不会在意这些诉讼是否有足够理由或者总金额是否远远超出法庭可能会要求赔付的金额。而急于继续经营的卖家由于对美国法律流程不了解，且出于对法律抗辩周期长、成本不确定的考虑，并不希望通过法庭流程维权，只希望尽快让亚马逊解冻。

不想应诉的中国卖家

　　事实上，美国的知识产权相关法律和以往判例对赔偿金额有诸多限制，法院很少会按原告索取的金额进行判赔。比如，版权侵权诉讼的原告如果想要获得赔偿，需要证明其损失是由被告侵权导致的。即使能够证明，法庭支持的赔偿也常常限制在被告因侵权所获得的利润范围内。除非原告能证明被告“故意”侵权即被告明知故犯，否则不能获得惩罚性的赔偿。商标侵权亦如此，原告要证明顾客混淆标识，且需明确实际损失才能获得赔偿。专利侵权的赔偿更是仅限于损失的利润和合理的许可费。对于绝大多数中国小卖家而言，如果走正常法庭程序，即使原告在法庭上获胜，这些诉讼也不太会带来很大的财务损失。

　　至于美国法庭的临时禁令，一般期限是14到28天，唯一的目的是禁止被告方继续侵害原告方的利益。法庭授予临时禁令也有许多规则，首先是原告的诉讼被认定很有可能胜诉，另外，这个禁令本身不应当对被告造成不合理的损失，否则被告完全有权要求法庭收回临时禁令。

　　但事实上，中国卖家在这个节点上很少找美国律师，比较常见的应对方式是写一封诚挚的道歉函，承认错误，保证不再犯错，并且要求亚马逊网开一面。而这些举措基本上没有任何效果。

　　不上法庭的中国卖家忙于与各家和解公司谈判，而任由原告律所在法庭上为所欲为。一般几个月后，原告律所会以所有被告都是明知故犯的侵权人为由，要求法庭进行高额惩罚性赔偿和缺席判决。而对自身权益完全不了解的中国卖家往往并不知道必须应诉，否则法庭会自动采纳原告方意见。这种情况下，卖家一般只有两个选择：与和解公司谈判成功的卖家付钱后继续运营；账户余额太少，交不出和解金的卖家只能放弃账号，以待重新开始。每个被放弃的账户金额在几百到几千美元不等。

　　根据美国诉讼数据库统计，4家主要的“流氓律所”最近几年向中国卖家提起的诉讼超过1000件，约有10万到20万中国卖家账户被冻结。即使每个被放弃的账户里只有几百美元，过去几年里，中国卖家在这些案件上被放弃的账户余额也有几千万美元，支付给这些“流氓律所”的和解费更是可能过亿。

你们为什么不生气

　　不管我们怎么向中国卖家解释这些诉讼基本是“流氓律所”利用亚马逊的不合理账户冻结流程进行的敲诈，他们都不为所动，只关心一个问题——如何能让亚马逊解冻，以维持运营。

　　事实上，由于这些年亚马逊动辄关闭账户、冻结余额，中国卖家学到的唯一应对方式就是开很多账户，一有风吹草动，就放弃账户，转战其他账户。结果就是，明明可以长成参天大树的卖家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韭菜，随时准备被割、弃店。

　　今年亚马逊礼品卡封店大潮进行得轰轰烈烈，难以确知有多少中国卖家的账户被封，但很多卖家都是抱着我们有错在先，所以亚马逊封店没问题的想法。即使封店潮已导致中国供应端的资金紧张、员工下岗，美国消费者丧失了很多质优价廉的物品，也很少有人会去质疑亚马逊的规定和流程是否符合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法规和美国知识产权法律的本意。事实上，不管这些中国卖家的做法在美国是否完全合规，亚马逊都并没有权力利用政府法规或诉讼流程，任意冻结它们的资产和强行关店。

　　就知识产权纠纷而言，亚马逊并不在意卖家是否侵权，也没有去仔细核查卖家这些所谓侵权产品产生的实际利润，否则亚马逊完全可以临时下架被投诉侵权的产品，或者冻结侵权产品总收入以支付可能的侵权赔偿。亚马逊冻结卖家全部账户的做法，相当于强制卖家必须与原告和解，才能得以生存和继续运营。

　　从虚假评论这一封店理由来看，亚马逊的做法也没有考虑对亚马逊消费者的实际影响，其目的并不是保护亚马逊消费者。事实上，许多被封店商家的产品在美国都是相当受欢迎的好产品，多年的销售业绩也并不是仅靠测评就能够达到的。

　　在封店大潮中，亚马逊今年6月底的季报成绩一片大好。二季度亚马逊运营净利润达到77.8亿美元，对应的库存下降只有2.1亿美元，产生的应付账款仅为4700万美元，而去年同期亚马逊净利润为52.4亿美元，对应库存下降6.7亿美元，产生了高达86.2亿美元应付账款。这样的收入暴涨但应付款极低的运营奇迹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是中国卖家账户余额被清零的贡献。

　　中国跨境电商卖家，才是亚马逊运营数据和股价的幕后英雄。但你们该做的，是站在电商平台前大胆地维护自己的权益，而不是做了错事般地忙着写道歉函。

　　（作者系美国谊连律师事务所（Intelink Law Group）律师，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和佐治亚州执业律师）

来源：2021年9月8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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