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在突尼斯首都突尼斯市，学生在一所学校门口集合准备入校上课

 

　　“我们是否要慢慢离开对我们来说变得太小的法语国家，并融入一个由盎格鲁-撒克逊人代表的全球化世界？”

文/《环球》杂志记者 许苏培（发自突尼斯）

编辑/吴美娜

　　法国总统马克龙不久前在北非国家突尼斯举办的第十八届法语国家组织峰会上坦言，法语的影响力正在下降，尤其在北非地区，“使用法语的人没有二三十年前多了”。

　　马克龙把这种趋势的出现归咎于反殖民运动的兴起、英语的流行以及学习法语的难度。在这场汇集了30多位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的峰会上，他呼吁法语国家必须开展“重新征服法语的项目”。

　　那么，法语影响力在北非国家真的下降了吗？又该如何看待马克龙口中的法语影响力下降？

反法“后遗症”

　　法语近些年在北非地区的影响力下降确实可知可感。

　　《环球》杂志记者最近一次去阿尔及利亚出差，报道在该国首都阿尔及尔举行的第三十一届阿盟峰会。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本届峰会延期了两年举行，阿尔及利亚特地将会议开幕日期定在了11月1日，即阿尔及利亚的国庆日。

　　按照阿尔及利亚官方和阿盟秘书长的说法，选择在反对法国殖民主义的“解放革命”纪念日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历史日期举行峰会，有助于激发阿拉伯世界的民族情感，唤起阿拉伯世界的团结。

　　“团结阿拉伯世界”这个议题显然有些遥远和复杂，且本届峰会上沙特、阿联酋、巴林、摩洛哥等8国领导人的缺席，以及会后并不具有多少实质内容的《阿尔及尔宣言》的发表，多少也证明了美好的愿景只是愿景。

　　不过，这次报道之行中，阿尔及利亚本土强烈的爱国和反殖民氛围确实让记者印象深刻。

　　今年是阿尔及利亚独立革命胜利60周年。而其国庆日是纪念1954年11月1日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战争爆发，掀起反对法国殖民统治的武装起义，国家走向独立的开端。纪念日期间，阿尔及尔大街小巷飘扬着大大小小的国旗，各大博物馆、展览馆展出的都是纪念独立战争的画作和雕塑，人们兴奋地在街头载歌载舞，庆祝独立的来之不易。

　　当然，特殊节日特殊气氛，也许不能代表平日的阿尔及利亚。但一些重要的改变正在发生，政府释放出的一些改革信号，显示出这个国家正在进一步剥离法语的殖民残留，拥抱英语世界。

　　国庆日当天，阿尔及利亚银行发行了2000第纳尔面值的新版纸币，以纪念该国独立60周年和在这里举行的第三十一届阿盟峰会。这张纸币上同时印有阿文和英文字样，这是阿货币上首次出现英文标识。

　　这一转变在前宗主国法国国内引起高度关注。极左翼政党“不屈法国”领导人让-吕克·梅朗雄在社交媒体推特上分享了这张新币的图片，配文说：“这是阿尔及利亚的钞票，通用语言（法语）不再在那里。悲伤。”就法国政客和媒体诸如此类的“怀旧殖民主义”言论，许多阿尔及利亚人表示谴责。

　　数据显示，阿尔及利亚拥有近1500万讲法语的人，是世界上第三大法语国家。

　　但是，法语在阿尔及利亚的持续存在被不少人认为更像是一个黑暗时代的“纪念品”，在那个黑暗时代，超过100万阿尔及利亚人在争取国家独立于法国殖民主义和占领的斗争中丧生。

　　目前，阿尔及利亚已经明确表示英语将主导阿尔及利亚的未来，宣布从明年开始小学将教授英语。而北非其他国家，如摩洛哥、突尼斯等，也许是受“反法斗争不如阿尔及利亚那般激烈”影响，国家层面的“去法语化”并不明显，然而其在社会层面同样面临着法语学习祛魅和英语学习热情上升，以及如何在英语和法语作为第二语言学习的选择中的激烈思辨。

　　2021年，根据英国文化协会委托进行的一项研究，40%的摩洛哥年轻人认为学习英语比学习法语更重要，相比之下只有10%的人意见相反。

　　而据突尼斯当地媒体Nawaat报道，2010年左右，在突尼斯很难找到名著之外的英语小说，但如今情况已不再如此。“在过去几年里，英语书籍的货架已经开始蚕食法语可能会在突尼斯作为特权外语所占据的垄断地位。”

语言背后是实力的竞争

　　“法语在非洲的最初面貌一定是殖民语言，这一点无可厚非。如果没有殖民化，法国人就不会出现在这些领土上，这是一个事实。”法语国家观察站负责人亚历山大·沃尔夫在本届法语国家峰会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不过，他也提醒说，在独立时，所有这些国家都自由选择了他们的官方语言和教学语言。法语也被这些国家当作了主要的教学语言。“如果我们以马里、几内亚或塞内加尔为例，在20世纪50年代末，也许有2%或3%的人口讲法语。这个比例目前已经上升到25%、30%甚至35%。进展是惊人的，这要归功于学校。”

　　而在这些北非阿拉伯国家，无论是法语还是英语，作为教学的第二语言的竞争势必是排他性的。外语学习被当作是向上社会流动的重要工具，是通向众多学术和专业机会的大门。因此，法语和英语的竞争，更多是背后所代表语言区国家实力的竞争。

　　法语影响力在北非地区的衰落，这背后的潜台词不言自明。“我们是否要慢慢离开对我们来说变得太小的法语国家，并融入一个由盎格鲁-撒克逊人代表的全球化世界？”摩洛哥前外交官Ahmed Faouzi说。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虽说法语影响力下降似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全球范围内说法语的人数量仍然在以每年7%的速度增长，这主要得益于非洲人口的增长。目前非洲是全球说法语人数最多的地区，占全球说法语人数的60%。然而即便在非洲，也存在着心态的改变，有些人在法语和英语之间做出了抛弃前者、奔赴后者的选择。

　　比如今年6月，非洲国家加蓬、多哥在卢旺达基加利举行的英联邦国家元首峰会上正式加入英联邦，系历史上首批加入该组织的前法国殖民地国家。而莫桑比克、卢旺达等没有英国殖民历史的国家也被英联邦接纳。

　　法语国家组织也在做相同的吸纳新会员工作。该组织成员从1970年的21个增加到2019年的88个，其中超过一半的国家与法语有着“很远”甚至“不存在”的关系，包括韩国、泰国等都是该组织的观察员国。

　　英联邦国家元首峰会和法语国家组织峰会争相吸纳与其相关组织发展关系较远的国家，且越来越关注超越能力范围的广泛议题，这也是这些组织近年来受到关注和批评的重要原因。

　　一种语言的引入可以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孤立现象，一个没有任何后果的现象吗？拉巴特国际大学语言、文化和文明部研究员兼主任Sara Mejdoubi认为，这似乎不太可能。她表示，一种语言的到来从来都不是“无辜”的，相反，它突出了内部斗争的存在，“任何语言战略都反映了一个国家的愿景”。

法语地位变化逻辑

　　从历史角度来看，相比于法兰西王国崛起时，法语作为欧洲贵族语言的鼎盛阶段，今天的法语地位确实大不如前。法语被“唱衰”已不知几世几代。但即便在如今，法语仍是全球第五大语言，也是全球第二大学习语言，是包括联合国在内的重要国际机构的主要官方语言。外界仍需正视法语的地位。

　　马克龙一直有自己的法语复兴计划，他曾提出目标——让法语成为全球第三大语言。他在本届法语国家组织峰会的圆桌论坛上还宣布，希望能让法语回归到应有的地位。有观察人士认为，马克龙的话说对了一半。语言会回归到应有的地位，法语的现状，正好反映了当前法语国家在世界上综合实力所处的水平。

　　在全球化背景下，一国语言想要在日趋频繁的国际交流中脱颖而出，依靠往日强制推行的殖民历史惯性肯定是不行的，仅靠语言自身的浪漫和优美也不行——这种高贵的印象显然也离不开国家实力的强大。

　　在国际社会中，一国语言的地位更多取决于其母国和使用者的综合影响力。据此逻辑，任何国家想要提升自己的文化软实力，都需要借助更多的文化载体。

　　比起马克龙在论坛上的口号，加拿大魁北克省至少从十年前就开始切实发布各种法令，保护法语使用。法语并非当地殖民语言，但由于移民发展、人口流动等，在保护了十多年的情况下，魁北克说法语的人数依旧小幅下降。

　　诸多事实表明，语言的成长和发展仅靠保护作用可能不太大，更重要的，或许是其在世人沟通交流中所发挥的生命力。

来源：2022年12月14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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