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川仁与夫人在春风万里庄的雕像

 

                  ——一个画商家族的百年传奇

　　我们发现，在展出的所有作品中，没有一幅日本传统水墨画，更没有来自中国画家的作品。不过接下来的参观，让我们明白误解了长谷川仁。

文/《环球》杂志记者 王子江 杨汀 杨光（发自东京）

编辑/刘娟娟

　　自从父亲47年前去世后，长谷川杏就喜欢上了粉色。她将两栋房子整体都涂成了粉色，屋前安装了粉色栏杆，粉色的窗前常年插着几朵粉色玫瑰花，连门前的水池都是粉色的。

　　杏的父亲长谷川仁在日本声名显赫，1928年创办了日本第一家西洋画商店“日动画廊”，成为日本第一位西洋艺术品经销商。杏生于1936年，她几乎每天都要穿着粉色的公主裙、粉色的高跟鞋，头上戴着粉色的蝴蝶头饰，胳膊上挎一只粉色手袋，去附近逛街。阴天时，她还会在胳膊上挂一把粉色雨伞。

　　多年来，杏一直是我们所在的东京惠比寿附近一道熟悉的风景。只是了解她并不容易，你碰见她时，她会对你点头微笑，但她不轻易和人聊天，也拒绝拍照，当然更不愿你走入她粉色的房子。

　　因此，关于她的一切，都是她女儿爱米丽告诉我们的。经过两次采访，爱米丽不仅分享了整个家族的故事，甚至还告诉我们：“等妈妈一人外出时，我带你们去参观她的房间。”

粉色小公主母亲和有名的外公

　　在爱米丽眼里，妈妈就是一个永远没有长大的女孩，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如同她门前那块写着“小公主专用”的粉色停车牌一样，她把自己看作一个小公主，粉色的房子就是她的城堡。她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布娃娃，连厨房里都堆满了各种玩偶。

长谷川杏对粉色情有独钟

　　“现在家里应该有1000多个布娃娃，去美国度假，在海滩上看到被丢弃的芭比娃娃，她都要捡回来收好。”爱米丽说。

　　87岁的杏不喜欢别人打扰她的生活，但又害怕孤独，因此爱米丽几乎每天都要过来陪伴一下母亲。最开始的时候，她还因为母亲粉色的公主装束有些难为情，时间长了，也就任由老人“保持个性”。

　　爱米丽说，母亲的性格源于她童年的生活环境，那是一个融合了艺术和财富的大家族氛围，但热闹繁华的背后，人情冷暖，点滴自知。

　　经过近百年的发展，日动画廊已经成为日本最大、最权威的西洋画商，从国内外已故巨擘到年轻新锐画家，合作的画家有数百名，在日本美术界有很高的地位。

　　长谷川仁与妻子林子一共生了7个孩子，两个大儿子在战前就因结核病去世；杏排行老六，是最小的一个女儿；排在第七的是她的弟弟长谷川德七，也就是日动画廊现在的掌门人。

　　“母亲小时候，外公工作很忙，很少有时间陪伴她，因此她总是感觉到很孤独，也非常敏感。”爱米丽说。但在爱米丽的记忆中，外公并不是母亲描述中的只忙于工作的人，外公去世的时候，爱米丽已经12岁，她回忆起外公，都是温馨的画面，就连自己的名字，也都是外公帮着敲定的。

　　“我记得有一次他拿了两幅画让我选，一幅是法国画家雷诺阿画的，他说可以换一栋房子，另一幅是他自己画的两个洋娃娃，结果我挑了他自己画的那幅。”爱米丽至今还保存着那幅外公的画作，背后有长谷川仁用红色颜料署的名，创作时间是1970年11月8日。“小时候并不知道外公很有名，后来从书里知道，他在日本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人物。”

名家荟萃

　　爱米丽今年59岁，从小在粉色房子里长大，她说，童年的时候，附近的高楼很少，从自家的窗前就能看到外公长谷川仁住的房子。1945年，美军对东京进行无差别轰炸，惠比寿地区几乎被夷为平地，长谷川仁的房子被炸弹击中，2000多幅画作化为灰烬。

　　她特意带我们去参观了外公以前居住的地方，只是老宅已经改建成了一座气派的现代化公寓，门口挂着舅舅的名牌：“日动画廊：长谷川德七”。

春风万里庄正门

　　日动画廊本店位于东京银座，在日本福冈、轻井泽、名古屋以及中国台北和法国巴黎设有5家分店。爱米丽说，家里的名画主要收藏在位于茨城县笠间市的日动美术馆里，有些也经常挂在舅舅家里。她建议我们去一趟美术馆，美术馆分两部分，本馆展出美术作品，另一个附馆名叫“春风万里庄”。

　　我们于是驱车去了距东京100多公里的笠间，长谷川仁的祖上世代行医，一直住在这里。1972年，美术馆就在原来的祖宅上成立，上世纪90年代经过改造，拥有了现在的规模。美术馆设有3个展厅外加一个雕塑广场，周围翠竹参天，环境清幽。长谷川德七和夫人长谷川智惠子分别担任美术馆的正副馆长，两人经常从东京过来处理各种事务。

　　爱米丽提前通过电话联系了工作人员塚野卓郎带领我们参观。画廊现在展出的作品中有毕加索、莫奈、米罗、达利、马蒂斯、曼祖尼和沃霍尔等名家的作品，当然也少不了雷诺阿，展馆里有6幅来自这位法国印象派大师的画作，不过爱米丽说，当年外公想送给她的那幅风景画并不在其中。

　　展馆里有一幅“水果静物”，以前就挂在长谷川德七家的厨房里，油画上没有署名，当初画廊只是凭感觉收购而来。有一次，长谷川德七请毕加索的女儿帕洛玛到家里吃饭，帕洛玛指着画作说：“这是我妈妈画的。”帕洛玛的妈妈叫弗朗索瓦·吉洛，她曾经与毕加索一起生活了10年，今年6月去世。

　　美术馆里有长谷川仁夫妇的纪念展厅，也有两人以及家族其他成员的雕像。通过展品，人们很容易发现，现在家族的主角是长谷川智惠子，单单名家给她画的特写就有多幅，最显眼的当属美国画家沃霍尔以标志性的浓墨重彩创作的肖像画。

　　“沃霍尔没有成名的时候来参观过美术馆，回国后，拿着智惠子的相片画了3幅画，他将画作寄到日本，希望日动画廊买下来，但画廊觉得价钱太高，只留下了这一幅。等到沃霍尔名扬天下，智惠子再去探寻另外两幅的去向，发现早已归属同行竞争对手富士美术馆。这件事让她懊悔不已。”塚野卓郎说。

　　智惠子19岁嫁给长谷川德七，现在已经是日本艺术界的传奇人物，不仅担任日动画廊的副社长，还是日本西洋画商协会创立60多年来的第一位女理事长，她还根据自己与画坛巨匠们的交往经历，出版了《与艺术大师对话》一书，里面当然也包括与沃霍尔的聊天记录。

　　不过，爱米丽说，她最喜欢的画家是后来入籍法国的藤田嗣治，藤田是外公长谷川仁最早代理的画家之一，他后来创作了好多看上去相近的少女肖像画。爱米丽说，“很多人说那些人物非常像我，尤其是又宽又圆的额头，外公听了也非常高兴。”这次的展品中，就有一幅藤田嗣治画的少女图。

　　藤田嗣治后来加入法国籍并改名莱昂纳多·嗣治·藤田，莱昂纳多是达·芬奇的名字。藤田1968年死于瑞士。

春风万里庄的中式诗情画意

　　塚野卓郎说，美术馆现有4000多件藏品，大部分放在附近山里的仓库中。我们发现，在展出的所有作品中，没有一幅日本传统水墨画，更没有来自中国画家的作品。我们难免有些失望，但也可以理解，因为长谷川仁当年创办画廊的初衷，就是进行西洋艺术品的买卖，经营的重点也不在传统画作。不过接下来的参观，让我们明白误解了长谷川仁。

　　春风万里庄是一座有着300年历史的日式木屋，以前位于距笠间150公里的镰仓，上世纪中期被知名艺术家北大路鲁山人购得。北大路鲁山人擅长篆刻、书法、陶艺和美食，曾出版《常用汉字三体习字帖》，这本书至今仍然是很多日本人练习书法的标准字帖。1959年，北大路去世后，这座占地300多平方米的房屋被长谷川仁购得，他不惜斥巨资，在1964年将房屋原封不动搬迁到了笠间市，8年后，日动美术馆才在两公里外落成。

　　美术馆工作人员长谷川翠告诉我们，“北大路鲁山人生前特别喜欢书写‘春风万里’4个字，长谷川仁就将房屋和整个庭院命名为春风万里庄。”

　　这是一座茅草房，房门上方挂着一块木匾，刻着“春风万里”四个草书大字，两旁柱子上有一副对联：“幽溪鹿过苔还静，深树云来鸟不知。”这是唐朝钱起的诗句。房屋里面有北大路鲁山人亲自烧制的陶器和瓷器以及书画作品。其实原来的陈设本身就是最好的艺术品：画着花鸟的推拉门、红漆的茶桌、明朝的衣柜……客厅一面墙上挂着“江风松月”的书法作品，另一面是题为“群芳争艳”的花鸟图。卧室上方则挂着日本前首相高桥是清书写的“和风喜气相随”，这句话出自唐代谢良辅的《忆长安·正月》。

　　房屋外面是典型的日式庭院，种着樱花、枫树以及各种花草，小桥流水，曲径通幽，院里一棵粉色紫薇花开得正盛。树旁立着两座铜像，长谷川仁西装领带，背手挺身站立，目视庭院，妻子林子坐着，两手扶膝，面带笑容看着丈夫。

　　长谷川仁死于1976年，9年后，林子去世。爱米丽说，家族在每年外公忌日的那天聚会，但母亲杏并不喜欢热闹，她总觉得自己很不幸。其实姐弟们都认为杏是“最幸运”的一个，自从24岁结婚后，她一直没有工作，丈夫疼孩子爱，87岁的人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爱米丽已经考虑将来把母亲的房子打造成一个玩偶博物馆。长谷川杏无心插柳柳成荫，早已从另一扇门踏入了艺术的世界。

来源：2023年10月4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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