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胡尔·甘地:印度政坛的搅局人?
6月4日,在印度斋浦尔,选举工作人员携带计票器准备开始计票
文/毛克疾 王璇卿
编辑/黄红华
曾经称霸印度政坛的印度国民大会党(以下简称国大党)最近10年深陷重重危机,在人民院占据的席位一度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就算是最乐观的旁观者也不禁怀疑,百年老店国大党可能真的要走上穷途末路。
然而,2024年印度大选结果却出现令人意外的变化:国大党不仅没有被“赶尽杀绝”,反而带领“印度全国包容性发展联盟”(INDIA)拿下人民院543个席位中的234席,其中国大党夺得90席。出乎意料的胜利将拉胡尔·甘地重新送回印度政坛主舞台,他作为国大党领袖也顺理成章出任印度议会近十年来首个反对派领导人。
曾经印度民众眼中的“公子哥”,被莫迪屡次称为“笨蛋”的拉胡尔·甘地不负众望,本次大选在一片嘘声中顶住压力,毅然扛起反抗印度人民党(以下简称印人党)的大旗,甚至还在北方邦等印人党腹地打开局面,这确实让很多人大吃一惊。
国大党的“脸面”
虽然拉胡尔现在不是党主席,但他毫无疑问是国大党的“脸面”。他的曾祖父贾瓦哈拉·尼赫鲁、祖母英迪拉·甘地、父亲拉吉夫·甘地都曾担任印度总理,他的母亲索尼娅·甘地也曾主导国大党多年。拉胡尔生于1970年,已年过半百,但长期未被视为独当一面的“严肃政治家”,或许是“甘地-尼赫鲁”家族的光环过于耀眼,让他长期难以走出家族投射的阴影。
在祖母、父亲接连死于政治暗杀之后,拉胡尔从少年时期起就成为全球安保级别最高的人之一,只能接受家庭教育,从未享受社会化的学校教育。出于安全原因,他的个人生活被隔离在“安全区”之内。从这个角度看,拉胡尔继承了显赫家族荣誉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承担了深入骨髓的创伤。
可能出于这个原因,拉胡尔很早就处于对风口浪尖的政治生活表现出不耐烦的急躁,希望拥有遛狗、抽烟、追剧的普通人的生活。因此,当2004年拉胡尔宣布进军政坛,很多政治评论员大吃一惊,因为他们都认为拉胡尔缺乏政治家的魅力和担当,还不如他的妹妹普里扬卡·甘地适合作为家族的政治继承人。以后发生的事情也不断证明,拉胡尔对繁琐的事务性工作感到厌烦,如果非要他进军政坛,他可能更希望成为圣雄甘地那样可以游离于俗务之外的精神领袖,而非尼赫鲁那样包揽大小事务的政党柱石。
无论如何,拉胡尔作为全印第一家庭的代表,外界对他有极高期待,期待他为国大党注入新活力。2004年,还是政治素人的拉胡尔在北方邦的家族传统选区获胜,跻身成为人民院议员,为国大党带领盟友取得胜利作出贡献。然而,他却没有在国大党联合政府中担任任何职务,仅出任议会委员会的职务。2009年大选中,拉胡尔再次赢得北方邦的人民院席位,并出任国大党副主席,但仍未在辛格政府中担任政府公职。
此后,拉胡尔以总理候选人身份参加2014年大选,但国大党却遭遇空前溃败,虽然拉胡尔保住了北方邦的个人选区,但国大党大势已去,个人胜利不值一提。2017年索尼娅·甘地退休,拉胡尔临危受命出任国大党主席,但他并没有在2019年大选中改变国大党被印人党击溃的命运,甚至连他在北方邦的传统选区也被夺走。面对惨败,拉胡尔只能引咎辞职。
可以说,莫迪2014年上台后至今的10年,既是国大党不堪回首的10年,更是拉胡尔个人不堪回首的10年。这一时期的国大党,大选得票一次不如一次,不仅被风头正劲的印人党碾压,甚至开始担心被区域小党夺食。同时,拉胡尔虽然连选连任人民院议员,却从未出任政府部长,也未能带领国大党取得任何值得一提的选举胜利。拉胡尔的失败和国大党的衰败简直互为注脚——看起来“不接地气又吃不了苦”的拉胡尔难以扭转国大党的衰败命运,衰败的国大党也只配拉胡尔这样“拉胯”的领导人。
打破神话
正当外界对拉胡尔的期待降到谷底的时候,他却又给所有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国大党在2024年大选中赢得人民院543席中的99席,比上一次大选多了47席,而国大党领衔的政治联盟INDIA则取得232席。比起印人党的243席,国大党仍落后超过140席——这一差距放在任何其他背景下,看起来都更像“耻辱性的失败”,但如果和2014年和2019年的选情相比,这个成绩却是毫无争议的胜利,关键就是打破了“莫迪不可战胜”的神话。
由于INDIA联盟出乎意料的强势选情,印人党人民院席位没有超过半数,被迫“屈尊”与地方盟党组建了联合政府。值得注意的是,这是莫迪2014年上台以来第一次有反对党在人民院543个议席中获得超过10%的席位(55席),而“议会反对党领袖”这个关键岗位也在空缺10年后迎来新主人——拉胡尔·甘地。略带讽刺意味的是,现在距离拉胡尔2004年步入政坛已过去20年,但他直到最近才第一次出任宪法公职。
作为议会反对党领袖,拉胡尔能够影响议会多个委员会议事,并在法理层面对总理莫迪发挥制衡的作用。如此一来,印人党今后很难再像前两个任期那样“我行我素”,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吊销其他党派的议员资格——印人党一度曾吊销多达143名反对党人的议员资格,拉胡尔自己也因为“诽谤莫迪”遭遇政治冲击。相比印人党前两个任期内往往不经充分讨论就强行通过关键立法,现在将面临更大制衡压力,印人党在立法层面阻力陡增,难以凭一党之力修改宪法。
拉胡尔这次之所以取得超预期成绩,要归功于他通过两次全国巡游积累的民望,这很大程度上扭转了他“不接地气”的公子哥形象。2022年到2024年,在拉胡尔主导下,国大党连续组织“团结印度”和“正义团结印度”两次贯穿全印的巡游,通过游行宣讲、街头集会、寻访民生等方式,动员草根大众支持国大党。巡游中,拉胡尔处处身先士卒,与农民谈论收成、与蔬菜小贩谈论生计,甚至请找不到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喝茶。显然,这种安排聚焦“民生艰难”,特别是失业率高涨、通货膨胀、社会不公、包容缺失等印人党治下最尖锐的矛盾,塑造了拉胡尔“为民请命”的形象。
比起民生主题,两次巡游更实质性的安排则是拉胡尔主持的党际权力分享计划。国大党大队人马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巡游,不断接触各邦的区域政党和地方强人,甚至拿出“以大事小”的政治勇气,给予盟友超预期的让利。例如,为避免各党在INDIA联盟内部互相消耗,国大党主动退出很多原本占据优势的选区,并利用自身的组织优势全力支持区域政党。拉胡尔还抛弃门户之见,利用自己的显赫出身,为众多非国大党候选人卖力站台。此消彼长,印人党在得票率并未大幅下降的情况下选情仍超预期骤降,最重要原因就是原本一盘散沙的反对党终于拧成了一股绳。
未来反对派领袖
不管是在全国巡游期间的群众集会发言,还是大选期间接受媒体采访,拉胡尔都强调几个观点:
一是反对印人党勾结少数亿万富豪,结成只有利于少数人的“裙带资本主义”。拉胡尔喜欢将乔达摩·阿达尼称为“莫迪最好的朋友”,警告财阀利用政治优势鲸吞国有资产,并因此坚决反对莫迪政府的国企私有化计划。
二是反对国民志愿服务团(RSS)和印人党破坏“世俗主义”“文化多元”等印度立国传统。据称,拉胡尔曾向美国驻印度大使坦言“印度教极端分子对印度的威胁甚至比伊斯兰极端分子还大”。
三是反对莫迪政府罔顾“民生艰苦”的经济政策,尤其是鞭笞物价高企、就业不足、贫富分化等现象。
拉胡尔反复强调,“保卫宪法”“保卫印度立国之本”是他意识形态的主旨主线,他甚至随身携带一本印度宪法表明立场。但稍加研究就不难发现,与其说拉胡尔形成了一套与印度教民族主义并驾齐驱、针锋相对的意识形态体系,不如说他纠集了所有针对莫迪和印人党的不满情绪,本质上并没有逃出“为了反对而反对”。
例如,拉胡尔高喊反对裙带资本主义,但所有人都知道印度臃肿低效的国企不堪大任,对此拉胡尔无法提出更好的替代方案,区别可能只是换家不同财阀而已。再如,虽然拉胡尔声言反对极端印度教民族主义,但他却越来越频繁运用包括湿婆在内的印度教文化宗教符号来讨好选民,这也在很多坚持世俗主义传统的国大党干部中引发巨大争议。此外,拉胡尔猛烈抨击印人党通过“妖魔化少数族群”制造仇恨和恐惧以攫取印度教教徒选票,但他也选择了类似策略,不断向低种姓群体和穆斯林选民灌输“印度教教徒多数主义暴政”将剥夺他们既有的宪法特权。尽管拉胡尔用激烈的言论反对莫迪和印人党,但在实质内容上反而更像是他们的拥趸,推动拉胡尔不断以莫迪为榜样“趋同进化”。
与此同时,拉胡尔不仅在政治议程上趋同于莫迪,在具体方法和策略层面也尝试“师夷长技”。例如,面对印人党井然有序的组织建设和青年工作,拉胡尔尝试打破国大党很多陈规陋习,将新面孔引入党内核心干部队伍,甚至不惜得罪党内大佬也要在国大党内实行更彻底的竞争上岗机制。
事实上,考虑到莫迪大刀阔斧的改革必然打破众多既得利益集团、制造一大批失意者,拉胡尔盯着印人党的错误和失误针锋相对进行反击,也不失为一种颇具竞争力的政治策略。但这种策略的问题就在于无法跳脱“为了反对而反对”的窠臼,也就很难让他真正成为领军人物。拉胡尔这次“表现惊艳”,很可能只是因为外界对他的期待已降到极低,只要他表现稍好就会赢得满堂喝彩。虽然他已证明自己还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但期待他以一己之力扭转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大潮恐怕是他不可承受的重托。从这个角度看,在议会担纲以反对为业的反对派领袖,反而是他未来政治生涯最好的注脚。
(毛克疾系国家发展改革委国际合作中心助理研究员;王璇卿系国家发展改革委国际合作中心研究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