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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每日电讯15版

矮小的母亲

2022-06-24 11:53:09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15版

  李光泽

  母亲从小就殁了娘,十八岁时,为了吃上一口饱饭,翻过几座大山,嫁到我们村里,用妇道人家的本分升起旺旺的一柱炊烟。

  母亲话少,但脚下生风,手里出活。打鸡喂狗,伺候猪羊,缝新补烂,烧火捣炭,春播秋收,滚碾子推磨,繁杂琐碎的家务活被她打点得有条不紊,汤清水利。母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但凡有一点空闲时间,就会用五色线纳鞋垫。纳好的鞋垫,大的小的,红的绿的,薄的厚的,一摞一摞存放在一只木箱子里。这些鞋垫也许没什么大用,却是母亲的爱好,也是母亲勤快的证明。

  母亲从未出过远门,一年四季围着家园转圈圈,顶多到十里外的小镇上赶一回集,顺便买点零货而已。那年腊月,母亲到城里来为妻守月子,那是母亲第一次出远门。我到长途汽车站去接站,望着数九寒天中风尘仆仆的母亲,我的心酸酸的,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到家后,妻特意做了一点好吃的,为母亲接风洗尘,母亲居然有些窘迫。饭后,母亲闲着无事,站在地上,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嘴唇嗫嚅着,唯恐说错什么话。母亲与妻相处时间不长,彼此有些生疏,妻招呼母亲上炕,母亲方才盘膝坐在炕头,不声不响从挎包里取出顶针,穿针引线,做起了千层底鞋。要论做鞋,母亲是把式,她做的鞋结实耐穿,我们弟兄几人都是穿母亲做的千层底鞋长大的,只是现在都换上了亮光光的皮鞋。母亲曾不止一次对我们说,穿皮鞋肯打滑,走路操心跌倒,要好好念念书,走个正道。母亲一辈子的遗憾是外公不愿供书,自己一个字都不识,因此,她总希望几个儿子都能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妻临产那天,母亲焦急地站在医院的产房门前,虔诚地等待着小家伙出世。之后,母亲便手忙脚乱地为月子里的妻煮饭熬粥,妻则定定地望着襁褓中的女儿,一脸初为人母的自豪。我便想,世上母爱之伟大,无疑在于其爱之真,爱之切,爱之无怨无悔,不求回报。记得上初二那年端午节,我在学校食堂排队打饭,忽然发现大门外有一个人探头探脑。仔细一看,居然是我的母亲。她步行了近二十里山路来给我送粽子,正好遇到饭时。我在想,母亲把头探出来,一定是想在人群中找到我,把头缩回去,一定是怕人家笑话她穿得不好,怕我在同学中抬不起头来。

  老人们常说,这人啊,就是一辈一辈往下亲,相比较而言,子女对父母的疼爱总是显得有点轻。母亲曾经得过一次病,几天没有吃饭。我专门为母亲熬了一碗小米稀饭,拌了一碟胡萝卜丝,母亲却摆摆手,说不饿。我急惶惶埋怨母亲,母亲眼里噙着泪水,望着我,欲言又止,欲哭还休。那眼神里面包含着感激、爱怜,还有委屈和无奈。我忽然开始恨自己,为什么性子直得像竹竿一般,说话怎就不会拐一个弯!

  母亲是在苦水中泡大的,也是在苦水中变老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当石匠的父亲经常出门在外耍手艺,挣点小钱,养家糊口。家里的脏活重活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干,担水淘茅粪,刨红薯背洋芋,三伏天在麦地里锤土疙瘩,母亲样样在行。其实,对母亲来说,这些苦根本不算苦,母亲心里苦,才是真的苦。我们兄弟四人,没有姊妹,儿子毕竟粗心,不像女儿那么心细,母亲心里有苦,自然无处诉说,只能埋在心底。事实上,二弟才是母亲的一块心病,也是母亲的一块伤疤。二弟因故离家出走的那个冬天,母亲默默地坐在沿黄公路路边,折了一根干柴棍棍,在路面上胡乱划着道道,泪珠噗哒噗哒滴在冰冷的地上。母亲弓着腰,低着头,显得那么弱小,那么无助,那神情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老半天,才喃喃自语:“要走你该把钱拿上,为甚把钱放家里?不知会要饭不?能吃上不?”多年以后,可怜的二弟居然发生意外不幸离世,村里的大娘二婶们纷纷安慰沉浸在悲痛中的母亲,要好好吃饭,好好活着。母亲端着一碗半冷不热的荤汤饸饹,一边吃着,一边回应别人要好好活着。我看见母亲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碗里。最后,母亲把那碗荤汤喝了个精光,把自己的眼泪也咽进了肚里。那滋味肯定又苦又涩,但不可否认,那就是生活的滋味!

  故乡萧条了,人们都出去了。我连哄带骗把父母接到城里来居住。一天晚上,我陪母亲出去遛达。望着满城灯火,母亲低声说,这么多灯,明晃晃的,一晚上得多少电费啊。我知道,母亲一定在心里怪城里人太浪费。在老家,她嫌费电,只点十五瓦的电灯泡。我们偶尔回老家去,都嫌窑里太暗,她却说,又没人写字,又没人绣花,能看见就行,要那么亮干什么。

  母亲租住的平房在二层,跟我家小区只隔一堵墙。一天早上,我走出家门去上班,第六感告诉我,墙外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我抬头一看,发现母亲的窗户是打开的,母亲正站在窗前目送着我去上班。我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心里却瞬间涌起一股暖流。以后,我经常能看见墙外那双眼睛,但我从未告诉过她。不过,我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语,叫隔墙有眼,而且那双眼睛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母亲本来就个子不高,如今老了,越发矮小了,但在我心里,她却是那么高大。看着手机相册里矮小的母亲,我忽然想写一首短诗,题目就叫《矮小的母亲》——

  母亲习惯于坐着

  或者蹲着

  甚至匍匐在地

  她不愿意显得比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高

  于是她看起来十分矮小

  比父亲矮小

  比儿女矮小

  甚至比她的孙子们矮小

  可是我一闭上眼睛

  就发现母亲是用来仰望的

  她跟我家的屋檐一样高

责任编辑: 张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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