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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每日电讯10版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从《菩萨蛮》《南歌子》看温词的境界

2024-04-26 10:04:53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10版

插图:何嘉悦

  叶嘉莹讲授

    陆有富整理 于家慧审校

  下面来欣赏温庭筠的另一首《菩萨蛮》: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李白的《玉阶怨》写道:“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玲珑望秋月”,是晶莹、透明、寒冷、皎洁之中的一份心灵的仰望和追寻。李商隐曾经在一首诗中写道:“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在“只有空床敌素秋”的环境之中,我今天所有的是一张空床,包围我的是寒冷的秋天。我要孤单对抗寒冷的秋天,所以这一个“敌”字何等有力量!李太白是写在“玉阶生白露”“却下水精帘”的寒冷环境包围之中,心灵感情的追逐和向往;李义山是写在“只有空床敌素秋”的寒冷孤独包围中,心灵感情的追求和向往;温庭筠虽然没有说得那么清楚,但是“水精帘里颇黎枕”让人感觉到所处的环境是多么寒冷,可是同时也看到这是何等皎洁光明。“水精帘里颇黎枕”,“水精帘”里是玻璃的枕头。

  这首《菩萨蛮》很妙的地方是上下两句形成反衬和对比效果。“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在对比之中,更可以看到它的美。前面的“水精帘”“颇黎枕”是何等寒冷,第二句所用的字是“暖香”,“暖”是何等的温馨,“香”是何等的旖旎芬芳,“惹”是何等的纤柔。在寒冷的背景环境之中,心灵所有的旖旎芬芳,那种温馨、纤柔、缠绵的感情,是“暖香惹梦”,而“梦”是一种追寻和怀想的象征。

对完美、至好的追寻和向往

  对完美、至好永远不断地追寻和向往,是中国诗词里最能感动人的一种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什么叫做“风人”?《诗经》的作法和体例即“六义”,“赋、比、兴、风、雅、颂”。最基本的“风”是一种动力,中国文学批评经常说“风”字:风神、风骨、风力、风韵。“风”可以和很多不同的品质、因素结合。可不管和什么样的质素结合,“风”字本身总是带有一种感发的力量,所以常说“意兴风发”,像风之吹动一样的感发的力量。而作诗最基本的因素和动力,就是内心的感发。内心丝毫感发都没有,对着多少本诗韵也写不出诗来。王国维说《蒹葭》这篇最有“风人”的意志,就是最有感发的力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就是芦苇,当秋天芦苇开花,天上的白露凝结成寒霜的时候,在这样凄清萧条、一片白茫茫的水边的芦苇花之中,引起怀思和向往。“所谓伊人”,我所怀念的那个人,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是不用名字就可以知道是谁的。“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李白《夜泊牛渚怀古》),李白说,我何尝不会吟诗,可惜没有一个听诗的人在这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所怀念的那个人,在水的另一边,表现的是一种怀思、向往和追寻的感情。

  所以从“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可以想象诗人所追求的缠绵旖旎的感情和向往美好的心灵志意。“锦”是最美好的一种材料,这“锦”上还有鸳鸯的花样,更是珍贵美好。很多诗词都非常喜欢用精美的名物,不要认为它写的是外表,那些精美名物都是象征心灵精神中的一种追寻,所以司马迁才赞美屈原说,“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因为他的心意是那样美好,他所说的名物才是这样美好。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这又是温庭筠的另外一个特色。前面两句“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水晶和玻璃的坚硬和寒冷,与“鸳鸯锦”的“暖香”是反衬、对比。从帘子,到枕头,到睡眠,到做梦,到床上所铺陈的“鸳鸯锦”被褥,是一整段叙述,性质上有对比,意义上是连贯的,帘内的情景就是这样。从反衬和对比忽然跳出去,“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这是一种跳接。有时写诗词的人会“空中转身”,不把他那条连贯的线索非常仔细地告诉你。那“水精帘”“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与“江上”的“柳如烟”有什么关系?可以说“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是帘内的情景,“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是江上的风光。当然也可以说,温庭筠的特色就是不给一个理性的说明,让读者有多种可能的联想。

  诗词有多义的性质。造成多义的原因很多,有的是因为文法上叙述得不够清楚明白,有时是因为形象给人丰富的联想。可最基本的是要承认诗词可以而且可能有多义,不必非要给它一个很死板狭隘的解说。所以这两句有几种可能,一是帘内的情景如斯,江上的风光如彼;也可以这样解释,“暖香惹梦鸳鸯锦”是这个女子在做梦,江上的风光正是女子的梦境。但是,我以为不可虚拟,正是从帘内到江上的跳接,使得这首词的意义丰富起来。

表现的秾丽

  “江上柳如烟”除了江上风光如彼以外,“柳”是整首词感情的寓意。“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忆秦娥》)在中国的诗词传统中,“年年柳色”所唤起的人的联想,一个是时光的流逝,一个是离别的怀思。每一年的柳树都会变绿,这是时光的流逝。古人在离别时常常折柳赠别,因为“柳”和“留”的声音相似,柳条的绵软所代表的感情和时光流逝的离别的怀思,都在那简简单单的“年年柳色”之中。温庭筠的“江上柳如烟”说得更美、更温柔、更缠绵一点。杨柳如烟,“烟”是迷蒙的,远看就像一片碧绿的烟霭一样柔软地摇动。

  要了解中国的诗词,一定要知道在中国人的心灵和感情的传统中,说话的时候可能引发什么样的感动。又到了杨柳绿的时候,又听到天上的雁叫。鸿雁飞来的时候,曾经带来我所怀念的人的书信。《忆秦娥》所写的是白天最后的时光,是残照的时光。温庭筠这首词所写的是一轮残月在天。作为一位诗人,对于外界应该常常保持非常敏锐的心灵,应该了解别人的感情,对万物的感情都能够感动,要有这样的共情才配做一个真正的、伟大的诗人。如果留意过大自然景物的变换,就会发现,十五以前的新月,月牙多么新鲜、整齐;十五以后的残月,半边的阴影残破模糊。东边刚升上来的月亮和西天破晓前快要沉没的灰白的月亮不同,新升的新月和已经残破的缺月不同。看到西天的残月时那种悲哀的感情、离别的怀思、寂寞孤单的怀念,才更加深切、更加悲伤。“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只是写了外表的情景,时光的流逝、离别的怀思只是这种名物引起的联想和感觉。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写得细腻。“藕丝”是丝织品里质地最纤细的一种。“秋色”是藕丝所染的颜色。秋光满目的季节,草木的摇落变黄,是秋色的主调。《红楼梦》里常常描写衣服的材料,有一种颜色叫秋香色。秋香色是黄绿之间的一种颜色,是很温柔的、很温和的颜色。“藕丝”到底是藕丝衫还是藕丝裙?这不重要,你已经知道它的质地、颜色,直接地感受到藕丝的柔软,秋色的温和、纤细、缠绵。温庭筠要表现纤细的感情,不只是藕丝的质地、秋色的颜色,还有“藕丝秋色浅”的声音,结合成一种纤细、温柔的感觉。

  “人胜参差剪”,什么是“人胜”?在中国古代,正月初七叫做“人日”。“人日”正是怀人的季节,所以“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里带有离别怀思的感情,不是随随便便加上的联想,是整首词的词意让我们可以有这种联想,因为后面的“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给了我们这种暗示。“胜”是幡胜,幡是飘来飘去像旗子的一类东西。中国古代风俗中,在正月初七“人日”或二月立春之时,闺中的女子剪彩为幡,把五彩的美丽的材料剪裁成幡的样子,可以把它插戴在头上或身上。

  引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的词来证明,他曾写过一首有关立春的词,其中“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汉宫春》),写得非常生动、真切。尽管柳树的枝条还没有很长,芳草的颜色还没有很绿,但我知道从立春的那一天起,春天就回来了。女孩子亭亭玉立在微风之中,头上的幡随之袅动,还要按幡的颜色和形状来比美,谁剪得最好,就是“幡胜”。如果说第一句“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是夜晚,或是昨夜睡眠之中的场景,现在已经是起床了,穿上了“藕丝秋色浅”,而且戴上了“人胜参差剪”,“参差”是剪得曲折多变化的样子,美丽的春幡图样曲折多变化。

  隋朝诗人薛道衡写过两句诗:“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人日是来了,雁回来了,人没有归来,落在雁的后面了。我所怀念的人没有回来,万紫千红的花没有开,我心里怀念的感情的花先开了。如果把“人胜”和“雁飞”结合起来想,就是从“雁飞残月天”,到“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

  “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这两句非常妙。温飞卿真是无理之理,这个句子简直没有文法。大家都只知道求好,其实有时偶然有一点点无理之处,甚至不通之处,反而会造成一点特殊的效果。“双鬓”是两边的鬓发被隔住了,被什么隔住了?被“香”的气味,“红”的颜色。有香又有红的是什么?是花。他不告诉你是花,只写“香红”。花、衫、裙、被、褥,是理性的概念,他现在说的是直觉。“鸳鸯”是花样,“锦”是材料,“香”是气味,“红”是颜色。乌黑鬓发中间红色的鲜花,才显得形象鲜明。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是写本身对于美好的一份深远、不停止的追求。从衣服、幡胜、美丽的鬓发、鬓发上所插戴的美丽的花,一步步写下来。这还不够,在《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中,温飞卿说了一句更妙的话,“玉钗头上风”。风是一种活动的力量,所以这个女孩子不只是穿衣戴花,还是在行动之中的活的女子。当她行走的时候,微风从她头上吹过。在“人胜”和“香红”的美丽之外,还有她在行动中那种活泼的风度和意志。

  “玉钗头上风”所暗示的正是袅袅的姿态。再引几句辛弃疾的词来作注解和说明,“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汉宫春》);另外,韦庄的词里有这样两句:“清晓妆成寒食天,柳球斜袅间花钿。”在清晨破晓的时候,女孩子妆成了,正是寒食,春天最美好的季节,一团团柳絮斜斜地飞舞。“间”是掺杂在中间,在女孩子头上所戴的花钿中间。她不只是清晓妆成,她行动了,从闺房走到园中,而且有“柳球斜袅”在她头上花钿的旁边。这是非常美的一首词,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很不通。

  前两首《菩萨蛮》所体现的风格特色有这样几点:一个是只标举名物;一个是采取客观的描述,常常举出很多意象,而且意象没有明白的、理性上的连贯。这是温飞卿风格上的特殊表现,这种标举名物,完全客观,不表达感情,意象之间没有连贯,是他的特色。司马迁赞美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心志是“洁”,所以他所称的物是“芳”,是美好的物。温庭筠的特色是表现的秾丽,他选的形象是非常美的形象,本身包含了一种风格和境界。还有一个特色是表现的含蓄,使得他词中有余味,不是一览无余,说到悲哀就写得痛哭流涕,那反而让人没有回想的余味。

词中的境界

  再来看温庭筠的另一首《菩萨蛮》: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  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美好的形象使他的词有一种很美好的境界,叙述时口吻的含蓄增加了词的品格和境界。形象秾丽、叙述口吻含蓄,在秾丽和含蓄之中词的境界提高了。这两句写得非常美,尽管形象可能不连贯,可能不通,“玉楼明月长相忆”忽然间跳到“柳丝袅娜春无力”。这种跳接、不明白的叙述,有一种含蓄的境界。温飞卿的词之所以被很多人批评,是因为他们不能体会这种境界。

  “玉楼明月长相忆”,白玉的楼头和明月的对比,是在玉楼明月的光明、皎洁、寒冷之中永远不断的相思忆念。第二句“柳丝袅娜春无力”,“袅娜”是柳丝舞动的样子,“春无力”是说很温和的春风,使柳丝摆动的姿态非常纤柔。这两句表面上看是不连贯的,也没有表现他主观的感情和思想。可就是这两个形象:“玉楼明月长相忆”写皎洁、光明之中追寻向往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是纤柔的;“柳丝袅娜春无力”,表面上写的是柳丝舞动的纤柔姿态,和上一句相接是写长相忆袅娜纤柔的感情的姿态。温庭筠词最大的特色,就是他形象的秾丽、口吻的含蓄,给人增加了很多联想,虽然是用于歌唱的艳词,却有一种非常好的境界。

  什么是没有境界的艳词?五代时候有这样的词:“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这首词也并不坏,可是里面所含蕴的境界没有温飞卿的那么丰富。写的是青年男女游春,傍晚黄昏时,我追随一辆香车进入“凤城”,“凤城”是首都。“揭”是掀起来,一阵春风吹过来斜斜地,把女孩子车上垂的绣帘轻轻掀起来,女孩回眸一笑,男孩就装着半醉的样子,追着女孩的车走。“依稀”是仿佛,我仿佛听见这个女孩子在说“太狂生”。这是一种也可以说是很新鲜、很生动的年轻男女间的感情,可是他写这一段情事就只是这一段情事。

  可是温飞卿不是,他用秾丽的意象给人一种品格和感情上的境界,表面上写闺房儿女的相思怀念,可是他提高到一个境界,不再被感情所局限,提高到人的真正的感情的品格上,这是温飞卿的成就之一。温飞卿的主要成就在于他的风格特殊,但他也有比较一般的作品。这类词同样是写男女的感情,但写得比较明白、通顺,是直接的主观叙述。《南歌子》二首就是主观而且比较明白的:

南歌子·其一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南歌子·其二

  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这是叙述非常浅显、明白的两首小词。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故艳词可作”,诗人、词人不是不能写男女感情的香艳歌词,但“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自珍《己亥杂诗》中有:“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他偶然作了一篇赋,用“凌云”比喻仕宦,偶然追求过仕宦的腾达,想要得到高位;偶然间又厌倦了这种高飞,不再追求仕宦,所以就偶然作了另一篇“初衣”赋。“初衣”有《离骚》中屈原所说的“初服”的意思,就是原来的洁白的衣服。他偶然遇到一个会弹锦瑟的“佳人”,告诉她自己是为了追寻春天浪漫的生活,是为她回来的。王国维说:“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因为他对这个女孩子一点诚实也没有,什么都是偶然,完全不可靠。所以“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这首五代的词,写得不是不生动,人类可以有这样的感情,可是在人格和感情上不够严肃深厚,没有更高深一层的品格。

  温庭筠这方面写得就很美好,也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是明白的叙述,也是主观的爱情,可是品格和深度完全不同。他喜欢用秾丽的形象,在诗词感动方面发挥相应的作用。“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鹦鹉”是很美丽、很聪明的鸟,“胸”代表人真正心灵、灵魂所在的地方。凤凰鸟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就是最高贵、最美好的一种鸟。这个女孩子手里拿的是黄金的鹦鹉,胸前还绣了一只美丽的凤凰鸟。不用说这个女子的品格、感情怎么样好,只从温庭筠所标举的两个形象——“手里”是“金鹦鹉”,“胸前”是“绣凤凰”,足以表明这是何等的女子,何等的感情和品格。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这个美丽的女子偷偷用她的眼睛在暗中“形相”,“形相”就是从形貌来相看。旧时中国女子没有独立的成就和地位,没有在社会上寻求个人独立价值的机会,所以女子所追求的就是一个终身相许和交托的对象。而这种美人在中国传统文学里成为一种常用的比兴寄托的形象,因为不但女子是如此的,作为臣子也要找到值得终身相许交托的君主。这种追寻提高到比兴寄托的地位,就不只是女子对男子的交托,也不只是臣子对君主的交托,而是个人对追求的终身理想的奉献。这就是温庭筠的词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好的地方。如若找到了终身相许交托的对象,“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我有东西交托给他。所以“偷眼暗形相”,在暗中从形貌来相看哪个是值得我终身交托的对象。假如找到了,那我就宁可牺牲一切,“不如从嫁与”。“从”是跟从,“嫁与”是嫁给,“从嫁与”三个字完全是相许交托的感情。“做鸳鸯”,“鸳鸯”的特征就是雌鸟和雄鸟永远不分开,如果要找到这样一个对象就终身不再分开。

  整首词写明白、主观的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是艳情,但却是终身的相许和交托,他的品格、境界跟此前所举的那首词是不同的。

  下一首词也同样写得很好。“倭堕低梳髻”,古代女子梳的头发有很多不同的形象,“双丫”是年轻的小姑娘一边一个髻,两边平衡的;“高髻”是盘得很高的髻;“倭堕”是髻垂下来斜在脸的一边。每一种形象都给人不同的暗示,“高髻”是很庄严和高贵的表现;“双丫”是少女年轻活泼的表现;而“倭堕”不像“高髻”那么严肃,不像“双丫”那么幼稚,有一种非常浪漫的感情。这个女孩子是梳一个“倭堕低梳髻”,低低地垂在她鬓边,很浪漫的样子。

  “连娟细扫眉”,形容眉毛经常用“连娟”二字,“连”者,是长、不断的意思;“娟”者,是细、柔的意思。女孩子描得很长很弯、很柔很细的眉毛就是“连娟”。“扫”是描画,她把眉毛描画得那样纤细。“倭堕”是低梳的“髻”,“连娟”是细扫的“眉”,这不仅是梳好、化好的形象,而且叙述了她梳妆时的行动,梳的时候是“低梳”,描眉的时候是“细扫”。在“低梳”和“细扫”之间,当她细细地描的时候,她内心是很认真、很要好的。

  为什么花这么长的时间去“低梳倭堕髻”,去“细扫连娟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因为她找到了真正的悦己者。此前“偷眼暗形相”是没有把握,虽然选中了一个对象,但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选中我。此时“终日两相思”是彼此都可以倾心相许,“相思”是双方面的,何况再加一个“两”字。

  所以温庭筠第二首所写的,虽然我有“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的美丽和感情,有“终日两相思”的遇合,可是不能常常在一起。“为君憔悴尽,百花时”,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我为了你“憔悴”到“尽”,精神、身体完全都消耗了,最美好的时候都在相思的孤独寂寞的憔悴中消逝了。

  他所写的是一种悲剧。我们将意境提高一层意思,不只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所有的追寻都有不同的境界。王国维说:凡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人要经过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试想如果窗前就是一棵很茂密的大树,把视线都遮蔽了,你能看到什么高远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昨天晚上寒冷的风把碧绿的树叶都吹落了,是要把眼前的、遮蔽的事物都打开,让它完全零落,才可以看到更高、更远的地方。你的眼界一定要广远,不能把脑筋都放在眼前一点小小的成就、得失之间,每天计较非常不重要的利害,永远不会成就高远的理想和目标,所以要“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个境界——要有高远的追求。第二个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既然找到一个高远的目标,就要为了追寻目标“衣带渐宽”,腰带很宽就是消瘦、憔悴,要把整个的生命为“伊”牺牲、为“伊”消磨,终不后悔。“伊”就是所追求的对象,“消得”是值得。这是王国维说的第二种境界,无论对于任何的事业和学问,一定要抱有这种专一的追寻,在不得到之前宁可奉献也不放弃的感情,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境界。

  温庭筠所写的虽然只是男女之情,可是他表达了这种境界。我自己本身有美好的东西,“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找到了追寻的对象,“终日两相思”,那我就去奉献去追寻,直到“为君憔悴尽”,在“百花时”。这是温庭筠的词,所以不管是有他特色的词,还是写一般的儿女之情的词,他比别人好的地方是词中丰富的境界。

责任编辑: 史梦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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