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的初窥——读余光中诗集《天国的夜市》

2021-08-23 16:08:47 来源: 新华出版社

 

余光中先生是名驰海峡两岸的最有成的汉语诗人。他的诗歌《白玉苦瓜》《乡愁四韵》《隔水观音》《等你在雨中》《莲的联想》等,可谓遍传人口。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因为著名诗人流沙河的推介,余诗风靡天下,大陆一夜之间产生多“余迷”;今四十年过去,他的诗集和散文仍在热销,亦可称得盛况空前。

以我的浅见,余诗(也括他的文)成功的最大奥秘,乃在于他将汉语言的魅力发挥到一个新的层次。本来,传统汉语言在新诗领域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诗人们早就弃旧图新,一律“西化”,那种传统的构词方式和所谓的意境,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在余光中那里不是这样,他在题材上,在语言风格上,时时体现出汉语言文学特点。如果说他是在继中国古典文学的基础上开展他的创作,汉语言的功能起死回生,拓展到一新境,当不为过。

但是,令人感到意味深长的是,余光中当初在台岛开始文学创作时,却是“现代”文学的热衷者,他倾心于西方的诗歌,在创作方法上,他也直接表明自己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这在创作上也是有作品可证的。从我手头的这本他早年的诗集《天国的夜市》,就可以略窥一二。这本集子所收诗歌是19541956年间的作品,是他平生所出的第三本诗集。半个世纪后,他在《新版自序》中直言其“来历”:“当初我写《天国的夜市》,正值二十六七岁,对英美诗歌已颇熟悉,而且已经开始中译,所以英诗习用的诗体,例如双行体,四行体,尤其是歌谣体,都用到中文里来。本书中《当寂寞来袭时》便是一首变体的意大利十四行诗,可惜末二行互相押韵,破了体裁。《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像一首浪漫的颂歌,不掩仿效济慈的痕迹。至于《给惠德曼》,虽然押了韵,却也看得出有意学惠德曼奔放的长句。

这一夫子自道,已经把他所走的路指示得很清楚。其实也不难理解,新诗这种“自由”的格式原本就来自西方,如果不在一开始仿效西诗,甚至亦步亦趋,反倒是不可想象了。我读过这本《天国的夜市》后,确实感觉到其中一些诗章在取材上、结构上,包括那种口吻,都染“英诗”的色彩。其特点是什么,我也难以概括,但我想不外是:人文气息比较浓厚、温婉;即便是小制作也有意趣(这是诗意的基础);常常语言诙谐,读来不禁令人莞尔……这些也正是我读这本诗集的主要收获。

例如《宇宙观》中的三首短制之一:

在一根滚动的轮轴上面,

在唱着一只苍蝇:

“看哟,看哟,整个的宇宙

都绕着我在运行!

 

罗马教堂里有一位哲人

对许多苍蝇说道:

“是的,我承认窗外的太阳

确是将我们飞绕!

这首《苍蝇的宇宙观》不仅是叫人忍俊不禁,也发人深思:不要嘲讽苍蝇的局限与愚昧,我们人类不也如此?

还有短诗《批评家》:“他们说批评家是理发师:/他把多余的剪光,/然后把余下的加以整理,/用香膏沐得闪亮。//在奥古斯都和盛唐的时代,/那情形应该是这样;/但如果进店的多半是秃子,/我同情理发这一行。读来令人发噱。这样的短制以其精巧取胜,往往来自生活中的一得之感,构思好了,写起来也不难,的确是“学艺”的好方法。《天国的夜市》这种短制还很多,包括写爱情的一些诗,就地取材,明譬巧喻,可见诗思的灵动活

但是,如果一部诗集都是此类之作就不免显得轻浅。《天国的夜市》中也收入了许多相对厚重,篇幅上相对较长的诗作。作者“新版自序”中提到的《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给惠德曼》都是成熟的好诗,内涵丰富,显示出一位诗人真正成功。

何等芳醇而又鲜红的葡萄的血液!

如此暖暖地、缓缓地注入了我的胸膛,

使我欢愉的心中孕满了南欧的夏夜,

孕满了地中海岸边金黄色的阳光,

和普罗斯夜莺的歌唱。

 

当纤纤的手指将你们初次从枝头摘下,

圆润而丰富,饱孕着生命绯色的血浆,

白朗宁和伊丽莎白还不曾私奔过海峡,

但马佐卡岛上已栖息乔治桑和萧邦,

雪莱初躺在济慈的墓旁

 

那时你们正累累倒垂,在葡萄架顶,

被对岸非洲吹来的暖风拂得微微摆荡;

到夜里,更默然仰望着南欧的繁星,

……

诗人借助葡萄的意象,驰骋想象。将各个大陆不同时间囊括于笔下,显示出雄健的笔力。这种写法,中国诗歌及散文创作上所运用“赋体”有些近似,那就是围绕一个主题将与之有关的内涵搜罗在一块,即所谓“铺陈其而直言之”。

《天国的夜市》的第一首《鹅銮鼻》就是赋体诗歌。我站在巍巍的灯塔尖顶,/俯视着一片蓝色的苍茫。/在我的面前无尽地翻滚/整个太平洋汹涌的波浪……以下都是对波浪的描绘。甚至作为书名的《天国的夜市》“本诗”,也是赋体的结晶:我仰窥九月灿烂的星空,/神驰于天国繁华的夜市:/一弯玲珑的冈舵拉泊在/海上的威尼斯……

在写作上,尤其是诗歌的写作,纯用“赋”法,显然是不够的。中国古代诗人就深知这一点,而在“赋”体之外,另外总结出“比这样两种手法(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就是运用这三种手法的光辉典范)。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余光中诗歌“比兴”的运用也是十分纯熟的,显示其在诗歌写作上的训练有素。

我们来看看这本诗集中的“比”体:

命运是一尊坚强的铁匠,

托一把痛苦的巨锤,

日夜猛击在天才的心上,

要将它敲成粉碎。

 

(中略)

一把一把断了的铁锤,

换了一根又一根。

最后倒下了力尽的铁匠

一件铁器已打成!

把一切“成于艰辛”的事实用铁匠锻来比拟,形象生动而意味深长,因而托物言志,使诗作具有一定的哲理性。有些“比”“以彼物比此物”),化抽象为具象,使所状之物尽显人前这在《天国的夜市》中也不乏见

“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在这部诗集里更是俯拾皆是。比较典型的如《孤萤》:

当黑夜征服了上界的星河,

征服了下界的群山,

你独自擎一枝小小的火把,

向黑夜的帝国挑战!

 

我,万物之灵的我应向你学习,

像我要学习伏尔泰,

像我要学习普罗米修斯,

学习布鲁诺和雪莱。

“兴”中其实总要暗含着一定的“比”的。只是它不是直接运用比喻,而是让人通过联想通其中的关系。如这首《孤萤》,其实暗含着把人类文明进化史上做出伟大贡献的人物比作黑夜里的“孤萤”只是这一感想是由看到一只“流萤”引起的

从《天国的夜市》里,我们可以,余光中将“赋、比、兴”手法运用得已相当熟练,说明这位年轻的诗人有古典诗歌的功底,很容易就能够掌握诗歌的创作技巧与登堂入室的路径由此我们不难悟出他成功的奥妙:对西方诗歌的学习模仿,打开了他的视野,使他学会了如何寻觅和选择诗的题材而对传统诗歌手法“赋比兴”的掌握,赋予他“随物赋形”即表达的能力。二者结合,写什么和怎么写都有了,一个诗人便呼之欲出。因此说,《天国的夜市》显示了余光中在诗艺上探索的痕迹。在某种意义上,这本诗集显示不仅是作者仰望星空领悟的独特感受,也他窥了诗歌天国秘密的一种显示与见证而这正是他给予我们的启示。

      

《天国的夜市》

余光中 

新华出版社 20216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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