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尸骨在山坡下面风吹日晒,80多年了,都说‘青山埋忠骨’,忠骨都没了……”
太行山深处一个无月的秋夜,陵园燃起的一团篝火旁,郭海波吐出这个“没”字的时候,声音颤了一下,随后便如周边的群山一般,陷入沉默。

山西黎城孔家峧村,这个一辈子守着太行山的汉子,几根花白头发上顶着枯草叶,左肩扛着一个粗粗补就的补丁,大衣里日常穿的迷彩服几乎褪尽了颜色,坐在火边,没有多余的话。
这一生,他落过两次泪。一次是16年前在山里捡到发白的腿骨,当知道这是八路军战士的遗骨时,他心酸得落泪;另一次是12年前修建八路军烈士陵园要占用村民的地,大家都不含糊,他被感动得落泪。说到这些,那双被重重皱纹包裹的、刚刚还好似在雾气中混沌不清的眼睛,奇异地亮起柔软、深邃的光。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太行山上的烈士们都能‘回家’。”

(二)
跟老郭上山的那个日子,秋雨绵绵,适合探望、祭奠或想念。
雨中,他指着山脚下一座寺庙说,那里当年是八路军的复装子弹厂,代号“木厂”,鬼子来扫荡过很多次。这恐怕是口口相传、永不见诸公开文字的战斗和死亡。

雨中望去,万木葱茏,谁能想到那里曾发生的一切?我指指面前的大山,“小号兵就牺牲在那吗?”
被老郭“背回家”的烈士里,小号兵是最幸运的一个。借助复旦大学的颅面复原工作,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在牺牲80多年后,有了自己的照片。

在安放着烈士遗骨的陵园地宫,老郭打开小号兵小小的棺木,我心疼地看到那颗小小的头颅……接着陡然一惊:包裹着小号兵的,是一件崭新崭新的迷彩服。老郭随后用粗糙的大手托起小号兵浸透了鲜血、几成碎片的军装,既像托着一件累世珍宝,又像托着自家孩子的寻常物件。
阴冷的地宫中,已干涸的鲜血仿佛余温犹存。

老郭发起筹建的太行山八路军无名烈士陵园安放着25具遗骸,每一块遗骨,都曾被老郭这样带着体温地轻触、小心地整理,被他从茫茫太行、从许多年无人知晓的光阴中,背回这个“家”。

老郭把小号兵的照片装进编织袋,说要放回他在山上躺了80多年的地方。这样,来看小号兵的人,就可以和我们一样,知道他的长相。
“知道了他的长相,就永远不会忘记他。”

(三)
用镰刀指指山上,老郭说,“小号兵就牺牲在这一带,老乡们把他就近安葬。”抗战时期,太行山上牺牲的不少八路军战士和小号兵一样,被这样安葬。

他们就躺在太行山里,而群山之大,令人心惊。
“99%都是空手而归,”老郭砍着路中间的一团荆棘,“但一想到他们遭受风吹日晒,就心酸得不行,所以这个事,我必须一直做下去。”

上山,是他第一次看到战士腿骨后,断然下定的决心,也是这十几年来他心中压倒一切的执念。一把镰刀,一个编织袋,袋里放几块干粮、一点水,就是他找遗骨时的“标配”。先是走访周围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把他们从祖辈那儿听来的八路军的故事、烈士安葬的地点记下来,再按照他们指的方向到山上找。吐露过往事的老人们,终于卸下心头的重担。那重担,一副一副,转移到了老郭心头。

十几年间,老人们相继故去。
那些曾无比绚烂的青春、曾口口相传的故事,在宏大的历史事件里,发生过,又在漫长的光阴里随着生命的流逝而在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记忆,确是这世上最容易消亡,也最难消亡的东西。

小时候,一盘热炕、一盏油灯,老郭每天在爷爷讲的八路军故事中安然入睡:曾祖父带头帮助八路军藏粮;奶奶给八路军做鞋、缝衣服、晾南瓜干;村附近洪岭头、磨盘垴八路军和日军激战;三十亩村战斗,没有一个战士活着回来……那些故事,如梦似幻,深深浅浅地进入他儿时的梦。

在老郭心灵深处,八路军从来不是遥远的陌生人,而是英雄,更是亲人。

(四)
上山路上,我一心想着小号兵短短十几年的生命,老郭则抱着雨水可能会把平时看不见的遗骨“冲出来”的希望,急匆匆一路边走边看,几下就不见了人影。爬上一个陡转的弯儿,瞥见他蹲在一块大石头上,袖着手等我,不动不说,细雨笼罩下,就像山里的一块石头。

在家人眼中,他也是一块石头。
堆满了杂物的小院,四周围着几座歪歪扭扭几乎进不去人的矮屋。主屋里一片阴暗,父母的大床对面,一张靠窗的窄床是老郭的。走到院子里,他告诉我,这其实是他父母的家。
老郭的爱人张建玲用竹竿恨不得把一树的枣全打下来招待我们。这里却不是她熟悉的家。

因为父亲瘫痪在床,她长年住在三十几里外的娘家照顾。每年只有秋忙的时候回村。两个女儿一个嫁到镇上,一个在外地上学。和她一样,平时与老郭都疏于联系。
“他,啥也不跟你说,自己打定主意就闷头干。”张建玲说的是老郭当初把老兵遗骨背下山放在家里的事。13年前,柴房里放着的一个编织袋,她偶然打开,一袋子人骨头!被狠狠吓了一跳。她和老郭大吵,“村里人都说他是神经病,人家忌讳的他往家背。不好好种地,也不出去打工,干那些事有啥用?!”

老郭这才跟妻子说了真心话,这些八路军保家卫国,把骨头都留在山里了,不能让他们再待在岩缝里啊!
“他就那个性格,啥也不跟你说。”这次说的是前年老郭没跟张建玲商量,四处借款100万元承包养猪场。

“不好好养猪,天天往山上跑,天天的。”
“后来呢?”
“下大雪,猪场房顶露了个大窟窿,跟他说了几次,他也不管,就知道往山上跑。”没有及时修补,那一场雪,把几百头猪都“冻感冒”了,最后血本无归。张建玲和老郭一起掩埋了所有死猪,也一起背上了巨额债务。

“那么多债,你咋还?”我问老郭。
“慢慢还,我自己紧紧。”
那却不是“紧紧”就能解决的问题。老郭的收入,清清楚楚。20多亩地,种过高粱、玉米、小麦和谷子,主要由已逾古稀的父母照管。年景好了,每年种地纯收入两万多元、在别人地里打零工收入一万多元。

“你要是把心思放在种地、外出打工上,生活是能好一点,但是你要是顾家的话,这摊活儿就全丢了。”他指的是上山找烈士遗骨和研究当地的抗战民间史,“我如果放弃,这些信息一丁一点都不会留下,以后连听过的人都没有了。但要研究这一块,家就丢了。”
这些话,老郭是不对张建玲说的。“管不得他,现在谁也不管谁,各过各的。”她也想过彻底离开,“他说,离婚可以,你背五十万(债)走。”说完,她在枣树下仰头哈哈大笑。这是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在含蓄地挽留妻子。

“对于父母,他不是一个好儿子;对于孩子,他不是一个好爸爸;对于我,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张建玲收起笑容对我说。
嫁给老郭的时候,张建玲住进的是老郭家的祖宅。那是一栋在清代翻修过四次,有两座二层小楼,曾住了郭家九代人的气派院子。后来,老郭把全家迁到现在的农房,把祖宅变成收藏抗战物品的展览馆。
与他生活的院子截然相反,展览馆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切都井井有条。

“老郭,哪里才是你的家?”我突然问。
他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似的,眼睛望向一个乌有的所在,“我现在就不知道哪是我的家。”

(五)
老郭敏捷地从一段极陡的悬崖边闪身通过,过了这道崖,就到了当年安放小号兵的地方。一口干枯破败的木棺嵌在崖壁凹处,能暂避风雨;面对崖下云海中的太行山,却显得小而伶仃。
这伶仃,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一场惨烈的战争中所能做的事,也像老郭以一己之力想要“背”整个太行上的烈士“回家”。

但人的价值,从来不能用其生命的长度和一己的得失来衡量。
嶂石盘盘,千秋如对,正是那些看似无用、看似必败、看似百死之事,在一次次危难关头,铸就了中华民族不朽的精神印记。

老郭把小号兵的照片摆放在棺木上,在雨中,深深鞠了三个躬。
“山这么陡、路这么难走,会有人来这看小号兵吗?”我小声问崖边的老郭,“有,有人会来看。他不会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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