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陕北黄土高原,沟壑纵横,陕西省榆林市清涧县寨沟遗址坐落其间。经过系统性考古发掘,一个沉睡约三千年的晚商方国,逐渐走入公众视野。
近期,第六届世界考古论坛揭晓重大田野考古发现成果展示项目,寨沟遗址位列其中,标志着其学术价值获得国际考古学界的高度关注。
2024年9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陕西考察时指出:“中华文明五千年,还要进一步挖掘,深入研究、阐释它的内涵和精神,宣传好其中蕴含的伟大智慧,从而让大家更加尊崇热爱,增强对中华文明的自豪感,弘扬爱国主义精神,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一代一代传下去。”
寨沟遗址的系统发掘是践行这一重要指示的生动实践——这里的“多峁一体”布局独特,出土的高等级器物与殷墟文化高度契合,文化遗存更是兼具中原风格与北方特色,为探源中华早期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破译不同文化间交融互动的密码,提供了关键性的实物证据。

发现晚商方国
冬日冽风掠过夯土断壁,寨沟遗址显得格外清寂辽远。何以认定这是一个晚商方国?系统的考古工作正逐步揭开其源头面貌。
“判定寨沟为方国遗存,都城级的聚落规制是核心依据。”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孙战伟说。在寨沟遗址核心区域寨塬盖的2万平方米塬顶上,规模宏大的商代建筑群规制俨然。这里出土大量石磬残片及陶片、卜骨。“这些礼乐、祭祀物品的发现,昭示着此地曾是这一区域权力的中心地带。”他说。

这是陕西清涧寨沟遗址寨塬盖夯土建筑群(2025年12月9日摄,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 李一博 摄
不止于此,从核心区域到周边山峁的层级布局,更展现出方国都城的雄浑样貌。以寨塬盖为中心,十余座山峁划分为功能明确的礼仪、墓葬、生产区域。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院长种建荣说,“多峁一体”的格局,融合了中原营国理念与本土地理环境,构成了方国都城的系统格局。
各类高等级墓葬遗存的发现,进一步印证了寨沟的方国属性。这里发现了殷商文化圈以外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等级最高的“甲”字形贵族大墓群,最宏大的墓葬土方量达8800多立方米。“墓葬规模的土方量堪比殷墟王陵,甚至高于很多殷墟王陵。”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王巍说。

这是陕西清涧寨沟遗址寨塬盖夯土建筑群(2025年12月9日摄,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 李一博 摄
在殷墟遗址出土的甲骨卜辞中,曾记载商王朝周边方国林立,且多以“某方”相称。它们与中原的殷墟遥遥相望,共同组成了商王朝政治版图,而寨沟遗址的考古发现,则为这幅图景补上了重要的一块“拼图”。
孙战伟说:“寨沟遗址是商代方国考古的重大突破,揭示出商代晚期陕北地区存在高度发达的方国政权,为解读商代边疆方国政治地理格局提供了核心实证。”

实证文明交融
在礼仪制度与物质文化层面,中原影响深远。高等级的“甲”字形大墓形制、青铜礼器等,都与殷墟文化高度契合。鱼塔梁出土的青铜陶范,其雕刻的云雷纹、联珠纹与殷墟如出一辙,这改写了历史认知。“证明陕北并非青铜文明‘输入地’,而是拥有自主铸造能力的‘生产地’。”孙战伟说。这一发现是中原铸造技术与本地生产实践深度融合的明证。

这是陕西清涧寨沟遗址后刘家塔墓地出土的铜车马器(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同时,遗址也闪耀着适应本土的创新智慧。寨塬盖上宏大的建筑群,其下沉式院落与高耸夯土墙的巧思,体现了对黄土高原环境的卓越适应。在一处门道发现的中国最早木地板实物,完整呈现了当时的建筑技术创新。M3墓葬出土的双辕车,装饰精美,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王巍指出,这将我国双辕车的出现时间上推到了商代晚期,是车辆制造本土发展的重要例证。

这是陕西清涧寨沟遗址后刘家塔墓地出土的卜甲(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更广阔的交融图景,通过跨越地域的物产交流得以勾勒。遗址中出现的泥蚶、货贝、扬子鳄骨板、花龟等遗存,来自长江、珠江流域甚至南海。“这些跨越山海的生灵与物品,尽显晚商先民对多彩生活的热切向往,也展现了当时远距离贸易与文化交流网络的活跃。”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特聘教授胡松梅说。
此外,多学科研究揭示了社会生活的细节。对人骨的分析显示,贵族饮食中动物蛋白摄入显著高于平民,反映了社会阶层分化;而人群普遍患有较高比例的骨膜炎,则可能与他们长期在沟壑间劳作行走有关,是黄土高原生活方式的真实写照。

追问无铭之谜
尽管收获丰硕,寨沟遗址仍留给考古学界一个巨大的悬疑:这个显然具备雄厚实力的方国,究竟对应甲骨卜辞中的哪一支?其族属为何?
问题的核心在于铭文的缺席。在经过考古发掘的“甲”字形墓葬中,出土了大量青铜礼器、金玉饰品、彩绘漆器。“这些物品规格之高足以印证墓主身份绝非寻常,但是我们对出土遗物进行逐件检视,却没能找到一处铭文。”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馆员于有光说,没有青铜器上的族徽,没有玉器上的刻字,没有甲骨上的卜辞,仿佛被刻意抹去了所有身份印记。

这是陕西清涧瓦窑沟墓地出土的雕花象牙器(2025年12月8日摄)。新华社记者 李一博 摄
在商代的礼制体系中,铭文是部族的重要标识,殷墟贵族墓葬里,甲骨上的卜辞、青铜器上的铭文比比皆是,或记录族属,或镌刻功绩,或记述祭祀,是判定族群源流、彰显身份的核心依据。孙战伟说:“寨沟的‘甲’字形大墓,规模可与殷墟王陵媲美,却连一件带铭文的器物都没有,这在商代考古中非常少见。”
对于这一现象,学界存在多种推测。有观点认为,这可能与当地族群特有的文化习俗或丧葬观念有关,即遵循“不铭于物”的理念,有意避免在随葬品上留下文字标识。另一种分析指出,在漫长的历史中,墓葬可能遭遇严重盗扰,带有关键信息的器物或已流失。也有学者从政治角度考虑,认为在商王朝边疆复杂的政治环境下,刻意隐匿明确的族属标志,或许是一种生存策略。

这是在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文物保护实验室拍摄的瓦窑沟墓地M3号墓出土的双辕车(2025年12月12日摄)。新华社记者 李一博 摄
“尽管存在谜团,但寨沟遗址的实物遗存本身,已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的认知。曾经身影模糊的商王朝北疆,在追问和研究中正一步步变得清晰、生动而具象。” 陕西省文物局副局长孙周勇表示,寨沟遗址的考古发现,是一次对商代北疆方国文明的深度探源,展现出一幅文明交融的生动画卷,不仅填补了商代北疆文明研究的诸多空白,更为世界范围内探讨早期国家与周边地区的互动,提供了来自中国的关键实证。

文字记者:贺占军、杨一苗、孙丽萍
视频记者:孙正好、李一博
海报设计:邱星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