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南麓的秋风吹过秦代的驿道时,蒙恬正对着案上散乱的布条发愁。这位北击匈奴的大将军,连日来被军报文书搅得心烦—— 彼时的 “笔” 不过是裹着兽毛的木杆,写不了几字便秃钝不堪,蘸墨时还总把绢帛染得一塌糊涂。
一日巡营途中,他见兵卒用兽骨刮削竹简,忽然灵机一动。回到帐中,他取来阴山特产的紫狼毫,剔除杂毛后理顺锋颖,又将粗细适中的竹管一端削出斜口,把兽毛紧紧裹入,用麻线缠牢再涂以松脂。当这支改良后的“笔” 落下墨痕时,线条遒劲流畅,竟比先前的工具好用十倍。帐下幕僚惊呼:“将军此笔,可传后世!” 这便是蒙恬制笔的传说。虽考古发现证实战国时期已有毛笔雏形,但这位将军对笔杆、笔锋的改良,终究为后世笔艺埋下了伏笔。
一、秦前肇始:蒙恬改良的历史伏笔
阴山南麓的秦代驿道上,蒙恬对裹毛木杆笔的烦恼,并非毛笔故事的开端。考古学家早已在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上,发现了类似毛笔勾勒的纹饰—— 陕西西安半坡遗址的人面鱼纹彩陶盆边缘,流畅的曲线痕迹若隐若现,暗示着原始笔形工具的存在。

真正的实物佐证来自战国墓葬:1954 年湖南长沙战国时期一座楚墓出土的毛笔,以竹为管,将兔毛束于管内,再用丝线缠绕固定,与蒙恬改良前的“裹毛木杆” 形制相近;1957 年河南信阳长台关楚墓出土的毛笔,经检测属于春秋晚期,是直接将笔毫用绳捆绑在竹杆上,类似小扫帚的原始形态,笔毫由兔毛与其他兽毛混合而成。

这些发现印证了“战国已有毛笔雏形” 的论断。
蒙恬的贡献,在于对既有工艺的系统性升级。他选用阴山紫狼毫—— 这种毛发锋颖细长、弹性极佳的原料,是此前笔工未充分利用的资源;首创的 “削竹斜口 + 麻线缠牢 + 松脂封固” 工艺,解决了兽毛易脱落、储墨量不足的难题。西晋博物学家张华在《博物志》中记载:“自蒙恬始造,以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虽“造笔”之说有所夸张,但改良之功确为后世笔艺奠定根基。
二、汉代成熟:从军营到书斋的蜕变
汉代毛笔完成了从实用工具到工艺制品的跨越。1972 年甘肃武威磨嘴子汉墓出土的两支毛笔,为这一时期的发展提供了实物实证:笔杆以优质文竹制成,长21.9 厘米,笔尾端削成圆锥状,正是蔡邕《笔赋》“削文竹以为管”的生动写照;笔毫长约1.6厘米,外层是黄褐色的短毛,中心是较硬的紫黑色毛,根部用漆丝缠束,与古籍中“加漆丝之缠束” 的记载完全吻合。
据《西京杂记》中记载,汉代天子用笔“管则饰以错宝,毛皆以秋兔之毫”,可见对笔的制作已经有了较高要求,结合1972年甘肃武威磨嘴子汉墓中出土的毛笔,在文竹笔杆上刻有“白马作”的字样,证实了此时制笔工艺已经相对成熟。东汉蔡邕撰写《笔赋》一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专门论述如何制作毛笔的著述,可见了此时已经形成了专门制笔的工匠和店铺。
更重要的是,结合汉墓出土的毛笔实物,展现了“纳毫法” 的成熟——将兽毛嵌入竹管内壁,笔毫采用软硬长短不同的动物毛发组合而成,既便于储墨,又有笔锋,将书写的便利性和所写文字美观性提升数倍,这一工艺革新比蒙恬时代晚约两百年,是汉代笔工的智慧结晶。
东汉时期的《释名・释书契》中有 “笔,述也,述事而书之也” 的定义,折射出毛笔已融入日常书写。此时笔毫分工已具雏形:写隶书用兔毫求劲挺,作行书用羊毫取柔韧,这种根据书体选笔的理念,也成为后世笔艺发展的重要原则。

三、魏晋风骨:文人与名笔的共生
魏晋毛笔成为文人精神的外化载体,而考古发现与文献记载共同勾勒出工艺特质。东晋高崧家族墓出土的毛笔,笔杆为斑竹材质,此时曹魏书法家、文学家韦诞所著《笔经》,是专门论述制笔工艺的著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披柱法”的制作技术,即笔柱加披毛的形式制作笔头,通常以兔毫为笔柱,可使笔锋坚挺有劲,以羊毛为笔衣,以其柔软的质感以更好的蓄墨。
此时由于书法艺术的繁荣发展,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书法家用毛笔,书写多用“绞转”技法,尤其对笔锋的长短、软硬、弹性、蓄墨性能等方面的要求都更高。这也促进了制笔发展。南朝宋虞龢《论书表》明确记载:“羲之为会稽,献之七八岁,学书,羲之从后掣其笔不得,叹曰:‘此儿后当复有大名。’所用笔乃鼠须笔也。”,这种笔的笔毫由雄鼠鬓毛与兔毛混合制成。会稽(今浙江绍兴)出土的魏晋笔工工具遗址,发现了专门梳理鼠须的细齿梳子,佐证了“会稽笔工特制鼠须笔” 的真实性。
王羲之写《兰亭序》的“鼠须笔” 并非传说。这一时期的毛笔不仅是书写工具,更成为身份象征。此时出现以制笔为业的世家工匠,有了固定和严格的制笔工艺流程,较高水平的制笔技术,优质毛笔开始以工匠或产地的名字命名,成为受人追捧的珍贵名品。《世说新语》载,王僧虔曾向齐高帝“献笔一床”,床中毛笔分象牙管、金管、斑竹管数种,与出土实物中材质的等级差异相呼应,彰显了毛笔在士族社交中的重要地位。
四、唐代巅峰:宣笔垄断与“四德” 范式
唐代笔艺的巅峰状态,由宣笔铸就,文献与实物的相互印证堪称完美。唐代宣州(今安徽宣城)盛产兔毫,因此成为制笔中心,除了指定向朝廷进贡之外,在各地区制笔业中几乎处于垄断地位。《唐国史补》载:“宣州诸葛笔,海内第一”,柳公权写给友人的书信原件虽不存,但《柳河东集》收录其给友人的信中曾谈及对毛笔的要求:“笔工精于器,必先利其锋,锋利则墨不滞”。1978 年安徽宣城唐代窑址旁出土的毛笔残件,笔毫为秋兔毫,符合“秋兔之毫为原料” 的记载。白居易也曾有《紫毫笔》诗描述这种笔“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
唐代科举制度的施行,使书法成为影响考生仕途的重要因素,佛教盛行的抄经活动等,都极大推动了宣笔的量产。适应此时流行的楷书提按顿错的书写方式,此时的毛笔以短而硬毫的鸡距笔最为普遍。鸡距笔因笔头形似鸡爪而得名,笔头短而硬,多采用缠纸法制成,即以麻纸裹住笔柱再叠加副毫,形成多层结构,笔头外露仅三分之一。而且缠纸法制作的笔头稳定性强,在量大的佛经、书籍抄写过程中,可以使用同一笔杆更方便地更换磨损的笔头。
此时笔的制作已经形成了八大工序为主,复杂且规范的制作方法,每道工序又可细分为诸多环节。在制笔工坊中,工匠按工序分工,各环节具体工艺细节则成为制笔世家不外传的秘密。更重要的是,唐代确立了毛笔“尖、齐、圆、健” 的 “四德” 标准。唐彦悰《后画录》中 “笔要尖而锐,齐而整,圆而润,健而劲” 的记载,是这一标准的最早文献记录,为后世笔艺树立了不可逾越的标杆。
唐代书、画艺术的发展都达到高峰,因此对于毛笔笔锋的要求也更加多样化。尤其是唐代中后期,随着题壁书法和行、草书的发展,长锋的散卓笔开始出现,柳公权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就曾评价短锋笔“出锋太短,伤于劲硬”,而提倡使用管小锋长的散卓笔,并描述他理想的毛笔“管小则运动省力,毛细则点画无失,锋长则洪润自由”,可见对毛笔的要求之细致。
五、宋元明清:形制精进与工艺极致
宋元以降,毛笔形制在传承中不断突破,每一步革新都有明确的史料支撑。
宋代起,因战乱,制笔中心开始向湖州转移,到元代时,湖州取代宣州成为全国制笔中心,到明清时虽然全国都有制作毛笔的工坊,也形成苏州、扬州等不同的地区流派,但湖笔已经垄断了高端市场。
宋代黄庭坚《书吴无至笔》中记载使用吴无至制作的散卓笔书写时,曾评价其笔“去纸数寸书,当左右如意所欲,肥瘠曲直皆无憾”可见散卓笔采用悬腕书写时更能随心所欲的书写。制作工艺上散卓笔摒弃笔柱和缠纸法,直接将羊毫扎结后安装在竹制笔杆上,笔头较前朝更长,通常在3-4厘米。随着制笔中心的转移,借助湖州盛产优质竹子和羊毛的优势,羊毫开始取代兔毫,成为笔毫的主要材料。纯羊毫笔较软,适合书写行书、草书,羊毫与狼豪的组合则软硬适中,适合楷书。而且宋代高桌椅普及开来,人们书写时将纸放在桌上,悬腕书写,软毫更适用。
元代文人画兴起,以书入画,软毫储墨量大,更适合人们随心所欲地流畅书写。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自称“善刷字”,其用笔八面出锋,长短粗细,体态变化万千,传世之作《蜀素帖》书写在丝绸织品上,其中酣畅淋漓的笔触,正是散卓笔特性的直观展现。

明代社会经济和文化发达,全国制笔格局呈现多流派各有特色,共同发展的状态,湖笔垄断高端市场,宣州、苏州、扬州都出产极具特色的毛笔品种,以适应人们不同的使用需求,如适合书写小楷的兔豪笔,适合工笔勾线的短锋羊毫笔和适合书写匾额、楹联的狼豪大楷笔等。即使同样的羊毫笔,在选毫时也按硬度区分较软的春毫和较硬的冬毫,以供不同的需求使用。除了选毫更加精细,毛笔的制作工艺也有很大提升,捆绑笔毫的丝线取代了麻线,笔杆钻孔也更加精准,讲究笔头居中,笔毫重心平衡,以利书写。笔杆和笔帽除竹、木之外,加入象牙、犀角、玳瑁等珍贵材料装饰。
清代毛笔工艺达到极致,地方流派与工艺细分发展至鼎盛。适配不同字体,不同功能,甚至不同纸张都有与之对应的毛笔类型可供选择,不同地区都有代表性毛笔类型与做法。由多种不同动物毛发组成的兼毫笔成为主流,常见“狼羊兼毫”和“紫羊兼毫”等。《清稗类钞》有记载:“京官书札必以狼毫,取其锋锐可显骨力”,而在《燕京岁时记》中则记载“代书摊皆备羊毫,价不过十文”,可见此时毛笔按照材质分为多个等级,以适应不同的需求。北京“戴月轩” 的御用笔堪称代表,苏州 “贝松泉”、上海 “周虎臣” 等笔坊的传世毛笔,也展现了清代笔艺 “实用与工艺并重” 的特点。此外,清代尤以宫廷御用笔为代表,也出现追求极致装饰和贵重材料的倾向,《清稗类钞》记载,纪晓岚收藏的“松花石管狼毫笔”,笔杆雕刻《兰亭序》全文,价值 “纹银三百两”。乾隆朝宫廷御用笔如“金漆云龙管貂毫笔”,笔杆镶嵌珍珠、宝石,耗时三个月制成,造价相当于七品官员两年俸禄。
六、近现代转折:实用褪去与价值重塑
19世纪末,西方钢笔传入我国,逐渐成为社会中书写工具的主流,20 世纪以来,毛笔的命运随时代变迁而转折。这一过程并非突然断裂:民国时期,上海、苏州仍有数十家笔坊存续,1935 年《申报》曾报道 “周虎臣笔坊年售毛笔十万支”,但钢笔已占据教育领域 ——1922 年北洋政府颁布的《学校系统改革案》中,“钢笔书写” 被纳入中小学课程标准,标志着毛笔实用地位的松动。
新中国成立后,毛笔的实用需求进一步萎缩。20世纪50年代,北京市内原大小笔坊80余家通过公私合营之后,全部纳入国营体系,成立第一、第二制笔社,引入机械制笔,统一标注“北京制笔厂”字样,除了生产普通毛笔之外,还复制清代御用笔,并且为齐白石、陈半丁等书画家特制毛笔。从数量上来看,1956 年全国文具工业会议的数据显示,钢笔年产量达 1.2 亿支,而毛笔仅 1200 万支。毛笔作为非大众化日常使用的书写工具,其发展走向没落。
七、当代新生:蒙将之笔与文化传承
当大众实用属性褪去,毛笔的艺术价值与文化分量愈发凸显。河北青竹画材的“蒙将之笔”,并非简单复刻古法,而是在考证基础上的创新。其选用的笔毛,与阴山狼毫非常近似,也就是秦代蒙恬所用紫狼毫同属的犬科犬属动物的毛发,保持了“锋颖细长、弹性强” 的特质;“君子如玉”羊毫则延续了唐代湖笔“柔润储墨” 的优势。
在工艺上,“蒙将之笔” 复刻了汉代 “纳毫法” 与唐代 “披柱法”,并参考宋代散卓笔的混合毫工艺,针对现代书画需求细分出满足小楷、行书、泼墨等不同书写场景的12 种毛笔类别。青竹画材的工艺档案显示,每支笔均需经过“选毫、梳毛、纳管、固毫、修锋” 五道工序,其中修锋环节严格遵循 “尖齐圆健” 四德标准,与唐代以来的笔艺传统一脉相承。
如今,“蒙将之笔” 已成为书画家喜爱的品牌。当爱好者握住这支笔时,竹管的温润与笔尖的弹性,正是千年笔脉从未断裂的证明—— 从蒙恬的军营竹管到今日的匠心新作,毛笔的故事仍在墨香中延续。(文/王其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