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评杨佴旻画作、著作与中国画的现代突围-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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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0/10 17:59:07
来源:新华网

杨炼:评杨佴旻画作、著作与中国画的现代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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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3年中国美术馆“他的史诗——杨佴旻新水墨中国巡回展”开幕式上,我说“成熟就是自觉”,其实是在感叹一种近乎偏执的真诚,不管不顾坚持艺术自我的真诚。在杨佴旻一张张绚丽、柔美、宁静、时而脆弱的画面深处,分明有一个人站着,倔强地追问着,痛苦地思想着。

夜晚水乡|67x63.5cm 1991

他比别人多了一份反省、一种担当。我突然悟到:莫非这就是中国古代小说里常说的反骨?我没见过反骨,也不知道它到底在哪儿,但在佴旻的画里,我却隐隐看到了它。他悄悄地、却又狠狠地反着:貌似高调突出技巧,其实在严酷追问思想;好像谈论的是现代,本质却苛刻地批判着传统;甚至画面之静美也是幻象,每个笔触里,我读出凛冽的孤独和苍凉,像一颗颗直接裸露的我们这时代一个独立思想者的内心。

寂静的天|70×68cm 纸本设色 1997

玫瑰色的记忆|86x90cm 2005

这块反骨,让佴旻“多出来”的,只能称之为对整个中国文化精神困境的追索,摸索来龙去脉,探寻突围之途。由此我感到,佴旻画画儿,但他真正的名称,应该是一位观念艺术家。他画下的每一笔,都充斥了观念肉搏的刀剑声,其验证,就是他这部论著——《二十世纪中日绘画革新比较与批判》。

晨光|150×116cm 2001

从杨佴旻论著关键词的选择,可以理清、把握住一条脉络:首先是由远而近——正是十九世纪以来,在欧美文化(包括其与东亚全然不同的绘画传统)所形成的压力下,“中国画”“日本画”这些以国别代替美学的画种名称才会出现。渗透在它们深处的,是我们古老文化被猛烈撼动的危机感,以及四顾茫然,不得不寻求群体才勉强站住脚的对抗性。潜意识的认同,使这些名称丝毫没引起画家和文化人们的诧异,而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它。

三月|67.9×57.9cm 2005

这里,真正具有挑战性的提问,不是要不要现代,而是要什么样的现代,以及怎么要现代?杨佴旻敏感地质疑“越民族越国际”的口号。因为民族性的形成,是历时的、单向的,可能对顺时意义上的中国语境有效,却并不一定对世界的思想意义有效。

太行秋色|115×80cm 2006

现代性,其实就是深刻的个人性。它的深度确认着难度。古代,当下,中国,西方,都先得遭遇“反骨”:被个人经验和思考严格检验;而后达致自觉。不是偏食偏废,恰是在深刻占有中包容升华。这要求一个中国艺术家,无论汲取多少传统的技巧精华,其思维方式必须彻底更新。对现代意识而言,反骨与成熟并非逆反,恰是互补的。反骨是在入乎其内的前提下,出乎其外——刻意拉开批判的距离,成熟更必须超乎其上,在更高层次上组建全新的存在。没有更深的提问,再复制作品也是死水一潭。这是现代之真谛:反骨,首先是针对自身的。一次次倒空自己,再注入清泉。活的传统由此形成。杨佴旻激赏日本艺术批评家河合隼雄的中空均衡之说。“中空”的本意正是包容。其实,中文古诗的用典妙法也是启示,写这首诗,同时重写无数经典,将它们汇聚于我,汇聚成我。也因此,我深感高桥睦郎一语中的:“传统中有现代,现代中有传统”,这比硬性、统一地划分“传统/现代”难度更高,但也更吻合现实本身的形态。它把思想的责任,交还个人,端看你识别、提升的能力。由是,相对于“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我的口号,恰是“立字当头”——立起佳作,何须去破?劣作自然坍塌。这点艺术信念应该有。现代一词,标识了所有时代中自我更新的能力。它绝非限定于现在。

太行的早晨|140x310cm 2012

杨佴旻的论著,他在逼迫自己做一块反骨——它本来就长在自己头上嘛——追问整个历史、文化,直至什么是他自己艺术的意义?他能否不浅尝辄止、而是真正走通林风眠开创的中国画革新之路?这些文化命题,对一个画家是不是太大了?不。正合适。没有这些必要的大,他的艺术就不能被注入足够的能量,他那些花卉山水,也就是早被前辈大师画尽了的“题材”。我注意到,杨佴旻面对中国画何去何从这个大问题,给出了一个答案:要创造一种“思想与技法高度统一的新中国画形式”。这是一个很高的标准,需要以个人对整个文化的反省做根基。这个“大”与篇幅、数量无关,它瞄准质量和深度。每一笔都饱含观念,技法正是思想本身。佴旻希望,把难点变成突破点。他做得到吗?我们做得到吗?更苛刻的问题是,不做到行吗?这指向他的另一声呼唤:“成熟的新形态”:成熟和新,必须一起到来。那么,那个令他、令我们期待的新中国画形式,究竟是什么?

它是水墨画。

读杨佴旻的画,你不会想到“极端”一词。那块反骨,或许在他思想里耸立,但回到画面上,却悄然消失了,只留下唯美,静静渗出色彩,变幻成一丛丛花卉、一座座庭院、一片片云朵、一幅幅山水,甚至人物,也从自身中隐去,成了“美”的载体。品味那色彩,有工笔画的细,文人画的雅,日本画的精致,印象派的灵动,它们是中国画?日本画?欧洲画?抑或简单得让你忘了——杨佴旻的画?

杨佴旻一门心思追求现代,“紧跟西方”就像一条摆在面前的捷径。他是中国艺术家,始终使用最传统的绘画材料,宣纸、毛笔、墨、国画颜料,那么,“模仿古典”先天的理所当然。但,在杨佴旻这儿,帽子是违背反骨的。它会遮住反骨。反骨内涵里那个响亮的“不”字,首先是不盲目追随任何流行。

我在杨佴旻的作品里,读到了期待已久的成熟。那个句子“独创性和各种思想资源间的最佳组合关系”中,起点和归宿都是“独创性”。其间途径,不是简单拒绝任何思想资源,恰恰相反,是极尽可能地拓展、汲取它们,以清晰的目光辨识它们,直至它们归位,有机构成我们的自觉。佴旻的画,可以看出不同的奔马:要说中国元素,佴旻的太行山,一缕晨曦、一抹夕阳、一湾碧水,其中深情不仅蕴含了祖国,甚至非这片故乡不可。要说西化影响,佴旻那些如色谱仪精微调制出的色彩,那些从彩墨体系深处发育出的构图,让我们遥闻莫奈、雷若阿、马蒂斯、夏加尔,冥冥中另一个深宏的传统在涌动。更不用说古典国画了,那是佴旻专业。细读其运笔、设色、构图、写意,一句话,技巧和技法没有极好的古典绘画功底,所谓“以中化西”纯属一句空话。不过,成熟,基于我说的“最佳组合关系”,它更考验一位当代中国艺术家的绝技,同时跳上许多匹奔马,不仅能飞驰,还得能随手勒回,让各种思想元素被驾驭自如,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物种。

我注意到,佴旻画出他的转折点之作《白菊花》后不久,就有一幅以“塞尚”入画题的画作(《以塞尚作品为蓝本的静物》)。塞尚艺术认识论上的根本观念变革,洗刷了前人的技巧,令它们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从而“用一只苹果压垮(了)欧洲”。佴旻要对中国画做的,正是这种观念转变。具体而言,评家常谈佴旻的技法,称赞他重新发掘生宣色彩,以取代古典文人画的生宣写意。这对亦错。对在佴旻确曾深思传统技法(传统美学)的局限,并力求以新法突破之。但错在仅仅把新水墨理解为针对老水墨,于是所谓创新,仍无非一种技巧上的顺时递进。这块小小的反骨,撑不起我所期待的成熟。犹如塞尚,佴旻重新肯定绘画本体论上的意义。他的绘画都是心像。他锐意突破文人画套路,发掘宣纸上色彩造型的可能性,找到中国古典写意和西方现代抽象的最小公分母,又纳入个性化的表述结构,使之共同呈现一种艺术精神。于是,新水墨不仅相对于中是新的,相对于西也是新的。这个“思想与技法高度统一的新中国画形式”,在时间观念上,打破历时性的“美术发展史”概念,超越出某一个“传统”。在空间观念上,建立起一个共时的美学空间。令古今中外不是以孰优孰劣、孰先孰后的次序,而是以思想的不同层次存在。就这样,艺术回归了自己的本体。艺术就是艺术自身,“形式”不停重构外部世界,也重构艺术家的自我。我以为,在今天全球化语境中,这个意识全方位有效:一切群体分野都是假象。倘若谁不追求个人艺术思考的深度,而仰赖民族、国家、文化、传统、语种、甚至东西方等等空话的庇护,他最终可能什么也不是。

佴旻的论著和无数画作,组成了一个长长的旅程,沿途风光,只能由每个漫步者细品慢嚼。尽管如此,我这篇的结尾却不得不回到一个地点:太行山。我得说,站在佴旻近年创作的太行系列之前,我的身心感到一种强烈震撼。这些画,不是要你看,而是要你听的——闭上眼,听那乡音,让回家的声音把你吸进去!画面同样静美,但这座山的厚重、深邃,却又远超出那些花朵。画框中,色彩在远去,绚丽,饱浸隐痛。山不对我招手相邀,却像在挥手诀别。我能想象,当佴旻在国外,太行山壁立的石色、山脊背后的天色、倒映在河里随季节变换的树色草色,曾组成他怎样的梦境。没出走过的人,怎懂得返回的滋味?也正因为出走,我们才加倍懂得:简单的返回是不可能的。这是一种真爱,不能重复,只能每一天加深它。让这浸透血肉灵魂之深,成为一切思想之深的根源,激发、引领它们。从故乡太行山,到画笔下的太行山,从一个千百年的题材,到一颗当代人沉甸甸的内心,回家,是一个历程,让我们中得心源。这是不是又“传统”了?当然。但这是经过洗涤的传统,重新找回了个人独创性的传统。它也是回家的,从一个名词,回归为一个动词。从一座固体山形,回返山之灵——稳稳托起诗人画家杨佴旻,让他追随自己那首诗《太行 灵山》,重新站上生命和艺术交汇出的原点。

(本文节选自《二十世纪中日绘画革新比较与批判》序,作者杨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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