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京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不久前,我前往大兴机场准备启程去云南时,已需要裹上一件风衣御寒。
经停昆明转机,飞越怒江和高黎贡山后,我便到了目的地——素有“极边第一城”之称的腾冲。
从北京如冬的秋,到腾冲似春的秋,一日穿越,恍然如梦。我不由想起临行前,曾来过此地的战友对我说:“你到了腾冲,就会知道,那地方和别处不一样。”
其实,我与云南缘分不浅。早在30多年前,这里就留下了我和战友的战斗足迹。之后,我又因公来过不下10次,自以为对这片土地比较了解,并将其视为第二故乡。
但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到过腾冲。此番终于成行,主要还是想来探寻腾冲的那个“不一样”。
走出机场,我回头一望,在这座建在山顶上的机场,彩云似乎伸手可及,美妙如幻;“驼峰机场”4个大字,更是让我心里发热,脑海里立即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出抗战时期的驼峰航线、飞虎队……
腾冲地灵人杰,火山、温泉众多,还有古镇、湿地等许多景区,有些还是国家5A级的。而我的首选,则是滇西抗战纪念馆。
走进纪念馆,我首先看到的是展厅里艺术再现当年滇西抗战的大型雕塑。雕塑中,士兵们举着枪,冒着敌人的炮火,奋力往前冲杀,有的在侧身护着战友……他们的面庞是那样年轻,眼睛里却藏着远超年龄的坚毅。
纪念馆里的布置虽然简单,却清晰呈现了中国军队滇西抗战的历程。一件件实物、一份份资料,展现着历史的情景。置身馆中,让人不由得穿越到80多年前。最让我挪不开步的,是一件破旧的棉衣。讲解员说:“这是连长陈刚的棉衣,他牺牲时怀里还揣着给家人写的信:‘娘,我在滇西一切都好……’”
这使我想起当年在前线,每次给家里写信,也都只敢写:“娘,我在这里一切都好……”那时,我在夜里梦见的,是她老人家那慈祥的面容……
自纪念馆西侧往后延伸的,是一面长达133米的中国远征军名录墙。镌刻在墙面上的名字,已达117195个……透过这面名录墙,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个抗战将士方队,触摸到那段誓死共赴国难的历史。我突然觉得,这不是一面墙,而是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间的丰碑,上面的每个名字都闪耀着中华儿女的血性。
从纪念馆出来,往左一拐,便是国殇墓园。我沿着台阶,默默地、缓缓地向小团坡上走去。这小团坡,实际上是一座山。整座山上,满满地、整齐地排列着3346方墓碑。每方墓碑上面,刻着烈士的军衔和名字,摆放着前来祭拜的人们敬献的白色与黄色菊花。
三鞠躬后,我俯下身子,仔细地辨认着那些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的字迹:“上等兵李成章”“中士王金柱”“少尉张振国”……我的手指从冰凉的碑面上轻轻抚过,好似感受到80多年前的温度;我的目光从小小的墓碑上缓缓移动,仿佛看见他们与敌人英勇肉搏的情景……
烈士牺牲时大多是十几二十岁,跟我入伍时的年龄相仿。我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在猫耳洞里啃压缩饼干的日子,想起牺牲的战友。我突然懂了,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们的牺牲,他们的品格,都具有永恒的意义。
风过处,松涛阵阵,呜咽着、怒吼着,好像无尽的挽歌,又像永不消逝的冲锋号音。经历过战争的人更懂得牺牲,但面对墓碑如此集中、如此静默的英烈墓园,我的心,还是被狠狠地攫住了。
在小团坡顶端,那座高大的纪念塔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苍天。我仰望它很久,环顾满山的碑林,蓦然想起“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诗句,顿时懂得了一寸山河一寸血的真谛……纪念塔前,我看到一群小学生捧着菊花,在老师的带领下鞠躬、宣誓……这情景使我感动,历史不会被忘却,它将被人们永远铭记。
抗战精神,是腾冲的脊梁。但腾冲的不一样,也在于抗战胜利之后,所呈现出的那种坚韧而从容的生活态度。这便要说到和顺古镇了。
相较于国殇墓园的凝重,和顺古镇的生活气息是恬淡而安逸的。一座座青瓦灰墙的民居,错落有致地铺展在山水之间。弯弯曲曲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路旁潺潺的溪流边,几个妇人在洗衣,那棒槌起落的声音,清亮之中富有节奏。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宗祠、牌坊,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绵延数百年的文脉与乡风。
在小河边的一棵老榕树下,我停下脚步,倾听一位老者给一群小学生讲故事。他说:“孩子们,你们现在赶上了好时候,过着幸福的生活,无忧无虑地读书。可是你们不要忘了,当年日本鬼子占领了我们腾冲,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作为读书人,我尤其爱在古镇的图书馆里驻足流连。图书馆内窗明几净,书香弥漫。我看见白发苍苍的老者,戴着老花镜读着线装的古籍;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敲着笔记本电脑摘抄资料……
这情景让我真切感受到,文化的根脉是如何滋养着一方水土、一方人。炮火可以摧毁城池,却摧不垮这深植于人心中的,对知识、对安宁、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坚守。
走到古镇一隅,我遇见一位正在修补铁锅的老匠人。那锅,破了一个大洞。他不慌不忙地将锅固定在架子上,然后旋转着尖锐的金刚钻,在破洞的边缘钻出一排小孔。嘶嘶作响的钻锅声,绵密而执着。我问他:“老师傅,破成这样的锅,还能补好吗?”
他抬起头,从老花镜片的上方看了我一眼,温和地笑了笑,慢悠悠地说:“只要骨架还在,总能补好的。”他指着那排细密的小孔,“从这里,穿上扒钉,一锤一锤地敲打,让它咬合,再抹上油灰,就又是一口好锅了。这就好比腾冲这片被日寇砸破、又被我们修复的土地。”
我一下子怔住了:这话朴实得像脚下的泥土,却蕴含着至深的哲理。不只是腾冲,我们中华民族不也正是如此么?虽历经劫难,只要文化的骨架不倒,精神的血脉未绝,总能在满目疮痍中,一针一线地、一锤一锤地,将破碎的山河与生活,重新修补起来,让它焕发出新的更加美丽的光彩。
在腾冲,清晨起床后我通常去城郊慢跑。有一次,我与一位同在跑步的本地老者交谈。他讲的一段话,令我印象深刻:“我们腾冲山清水秀,可人的骨头是很硬的。当年日本鬼子以腾冲为据点,抵抗远征军的进攻。百姓誓死不当亡国奴,纷纷支援远征军。有的送水送粮,有的运输武器弹药,有的当向导,有的直接拿枪参战。”
一天,我来到腾冲火山群,站在火山口往下看,只见满坑的绿树棵棵都长得精气神十足。很难想象当年这里是怎样一副岩浆奔腾、烈焰滚滚的模样。是啊,这片土地,虽经历过猛烈的毁灭,却也孕育出蓬勃的生命。
在火山热海,当我远远地看见泉池里冒着白雾时,淡淡的硫黄味已飘进鼻孔。峡谷里,火山石铺就的约两公里长的崎岖小道旁,大大小小的泉池,如同沸腾的大锅,在咕嘟咕嘟的响声中,喷发着蒸汽。
遥想当年,远征军缺医少药,他们负伤后来这里泡温泉消炎。突然间,我觉得腾冲的温泉也不一样——它泡过伤痛,也泡过希望;它牢记战争的苦,也感恩和平的甜。腾冲很奇妙——一边是冷峻的火山,一边是滚烫的热海;一边有长眠的英烈,一边有从容的生活。
这冰与火、死与生的交织共存,把战争与和平演绎得淋漓尽致。
回京后,我时常回想起那些在腾冲的日子,渐渐明白了腾冲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它以冷静的火山与滚烫的热海,具象了民族精神中血与火的淬炼历程——于最悲惨的毁灭中,积蓄最蓬勃的生机。
它不被悲情淹没,从惨痛的废墟上站立起来,以惊人的生命力与韧性,将火山的热力化为温泉的暖流,将战火的记忆沉淀为精神的厚度,将边地的异质融汇成文化的多元。
腾冲告诉我:真正的坚强,是经历苦难之后,懂得今天幸福与和平的来之不易;真正的铭记,是告慰长眠的英烈,他们用生命换来的这片土地,如今炊烟袅袅、书声琅琅,一派生机——正如他们所愿。(张明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