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平原一隅、湖北省面积最小的县域,有一个如云似梦的美名——云梦。今年11月,再次来到这里,穿城而过的铁轨旁,新增了一片载入史册的“考古现场”。原址复原的睡虎地秦简考古遗址不久前正式建成并对外开放,27岁的策展人侯力铭站在1:1复原的M11墓坑旁,为观众清晰地介绍睡虎地秦墓墓主人“喜”及其墓葬被发现时的样子。这是文物与博物馆专业的侯力铭毕业之后参与策划的第一项重要的展陈,而今年恰逢睡虎地秦简出土50周年。

位于湖北云梦的睡虎地秦简考古遗址一隅。新华社记者喻珮 摄
“通常我们发现的竹简在棺椁的棺盖上,而喜把这些秦简全部带在了身边随葬。他的头下、足下、手边布满了1155枚竹简,共有4万余字,这些竹简都是喜的陪葬品。”侯力铭指着复原的棺椁结构,尽力向观众再现一个独特又鲜活的墓葬场景。
这位年轻的文博工作者的介绍,部分来自书本,大多数则来自老专家们口中那些令人神往的故事。
1975年,临近年末,云梦县的百姓和往年一样,在农闲时节进行水渠修缮。当时疑似发现了墓葬。湖北省博物馆考古部工作人员陈振裕等人来到现场进行考古勘探,他们在长约30米的排水渠范围内共发现12座小型土坑木椁墓,其中M11是这次发掘的12座墓中规模较大的一座。

睡虎地秦简考古遗址陈列馆展示的M11考古发掘资料。新华社记者喻珮 摄
在此前的10年间,陈振裕和湖北省博的同事曾在江陵望山1号楚墓发现过湖北第一批楚国竹简。此前的3年,他又在同样位于云梦的大坟头1号汉墓,发现过湖北第一件汉代木牍。“当时全国已发现的战国、西汉时期的简牍都是在墓室的头箱和边室,不会放在棺内。”如今85岁的陈振裕对发掘的场景记忆犹新,当棺盖移开,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墓主的骨骸。整个棺里摆放着一卷卷竹简,墓主人“喜”好似一位嗜书如命的文人,安睡在其毕生所藏里。
“考古不只是挖宝,更是为了揭开历史谜团,还原历史真实。”陈振裕说,随着清理工作相继开展,当简文中“秦昭襄王”的字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整个考古队都震惊了——这是中国考古史上首次发现的秦简。
文物就像一个时空隧道,把我们带到千百年前一段激荡磅礴的历史现场,又让我们拾起千百片与众不同的历史碎片。这些碎片有的紧密连接着宏大叙事,有的生动刻画出不为史书所载的“小人物”,它们最终拼凑出一幅中华文明奠基与成长的全景图卷,深刻影响着过去、现在与未来。
简牍不仅助推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建立与巩固、中华文化的传播与继承,更在纸张未承文脉之重的漫长岁月中,将中华文明的鲜活记忆,凝于竹木纹理之间。
秦律是中华法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文献中只留下一些不成体系的片段记载。睡虎地秦简的问世,得以改善这一局面。1155枚竹简中,包括《秦律十八种》《效律》《秦律杂抄》《法律答问》《封诊式》《编年记》《语书》《为吏之道》《日书》甲、乙种等10类文献。

湖北省博物馆展出的睡虎地秦简。新华社记者肖艺九 摄
《田律》记载:春夏季节禁止到山林砍伐树木,堵塞河流和泉流,烧草为灰,捕取小鸟、幼兽等;《置吏律》明确规定:官署主官空缺时,佐、史等低级官吏不得代理,同时严禁官员调任时携带原“秘书”;《传食律》有着明确的“公务接待”标准,官吏出差食宿有类似今天“四菜一汤”的标准。此外,秦律中对见义勇为、统一度量衡等,以法的形式进行约束。它们形式多样、体系完备,每一条简文都是秦代法律体系运行的生动注脚,堪称集春秋战国法典的大成。
引人注目的是,与睡虎地M11同批发掘的文物中,另有两枚出土于睡虎地M4的木牍,工整端秀的细密文字,共计527个。经考证,这两枚木牍是战国时期秦国士兵“黑夫”与“惊”写给安陆(今云梦)家中兄长“衷”的家书。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家书实物。

湖北省博物馆展出的家书木牍。新华社记者肖艺九 摄
睡虎地秦简考古遗址同时复原了M4墓坑,以及位于墓坑头箱的两片木牍。令人不禁遥想,作为社会底层出身的“衷”家三兄弟,其长兄在死后还能拥有独立的墓葬,或许正是“黑夫”和“惊”用战功换来的家族荣耀。两位征战的弟弟是否平安而归,后人不得而知。但是可以推测,长兄“衷”带着这两枚家书长眠,以另一种方式与兄弟团圆。
随着多学科研究的不断推进,这些实物资料的意义愈发凸显。
在睡虎地秦简考古遗址陈列馆内,一块弧形的电子屏幕展现了“喜”宅和秦代市井生活的一天,还原出幼年时期的“喜”在学秦律、习吏道的熏陶中成长,最终成为一名秦吏的成长轨迹。这位有些“职业病”、勤勤恳恳的基层官吏,变成了鲜活的历史人物。
看着自己参与策展的内容迎来不同年龄的观众,侯力铭说,选择扎根简牍的保护、研究与活化利用,是源于对这份承载千年文明记忆的文字载体所蕴含的历史厚度与文化深度的深切认同。希望通过现代化的展陈、数字化的再现,能让这些珍贵的文字真正“活”起来,走进人心。
两千年的时光悄然流逝,古老的墨痕依旧清晰可辨。我们凝视着一枚枚看似朴拙的竹木片,惊叹于华夏先民对秩序、公平与生活的深刻理解。50年后的今天,从历史深处走来的睡虎地秦简,已从“高冷”的学术研究对象转变为一个可亲近、可感知、可传播的文化形象,激发起蓬勃生机。
千年竹简亦灿然。轻拂云梦,我触摸穿透历史的情感与声音,看见文化最深处照过来的光,听见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
“黑夫与惊,你们好呀!”(喻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