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中法交流中的文明底蕴
文/本报驻巴黎记者 唐霁
今年9月,我在法国马赛报道一所国际学校举行的中法青少年音乐交流会,当得知这所学校是以法国前总统希拉克的名字命名时,思绪不由得流转到六年前。
2019年,我重返巴黎开始第二任驻外记者生涯。也是在9月,我去报道法国为刚逝世的希拉克举行的吊唁活动。当天,巴黎的寒风夹杂着阵雨,希拉克的灵柩被临时安置在巴黎荣军院供民众瞻仰。法国大批民众冒雨自发前往吊唁。我撑着伞,随着队伍缓缓走向荣军院。
自戴高乐将军领导下的法国成为第一个与新中国正式建交的西方大国开始,法国历任总统都致力于推动中法关系不断向前发展。一生钟情中国文化的希拉克,更是与中国共同推动中法关系进入“黄金十年”。“中法关系未来将如何发展?”我在雨中不禁思索。此后六年时间里,我采访过的一些人和事或许蕴含着答案。

4月30日,一名参观者与唐代仕女妆造的中方参展人员在法国巴黎博览会上合影。(曾宪平 摄)
“我一直保存着南开的长袍”
2010年夏天,我在第一任驻外期间报道诺曼底大区的一个活动:在法国西北部城市鲁昂的大教堂前,数千人高举彩色板,拼出了巨幅的法国画家莫奈的名作《鲁昂大教堂·日光》。
我是当时现场唯一的中国记者。新闻官问我:“要不要采访一下活动组织者?他是我们的前总理。”我一下子产生了兴趣。新闻官把我带到时任诺曼底大区主席洛朗·法比尤斯面前。他戴着草帽,穿着T恤,和周围的人一起举着彩色板。我们的采访就在热闹的人群中进行,他兴奋地介绍了诺曼底大区和中国天津之间的合作。“我非常喜欢天津。”他说。
2024年中法建交60周年之际,我决定采访当时已经担任法国宪法委员会主席的法比尤斯。作为法国著名政治家,他先后担任过议员、总理、外长……2016年,他出任宪法委员会主席。我从宪法委员会官网上找到一个公共邮箱,写了采访申请信,等了一周没有回信。我又写了第二封邮件,特意在开头加上一句:“如果您还记得14年前在鲁昂大教堂前采访过您的那位年轻中国记者的话,我希望能和您重逢,听听您对天津和今天中国的看法。”仅过了两天,我就接到法比尤斯办公室主任的电话,她还没等我做完自我介绍就说:“法比尤斯先生接受您的采访。”
我走进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宪法委员会主席办公室,时年78岁的法比尤斯微笑着迎接我,他幽默地说:“你邮件问我是否记得你,我当然记得。你把我称作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我的确是‘朋友’,但年龄上,我不认为自己‘老’。”
法比尤斯说,他一直积极推动法中高校间的交流,他本人也受聘为南开大学国际关系与全球治理首席教授,在新冠疫情前,他几乎每年都去南开大学同学生交流。他认为:“法中间的友谊不是抽象的,而是建立在交流的基础上,特别是从年轻人、老师的交流开始。”他还特意提到2016年他获授南开大学名誉博士学位那天美好而难忘的回忆,“我一直保存着我的长袍和方帽”。

2023年12月12日,在位于法国巴黎的宪法委员会主席办公室里,法比尤斯接受本报记者独家专访。(高静 摄)
病榻上对中法关系做评论
受国际格局变迁、法国国内形势等复杂因素影响,我在法国采访时,困难和阻力一直存在。
2020年底,我在杂志上看到一位名叫利昂内尔·韦龙的法国学者发表的文章,对中法关系的论述比较客观。我不认识作者,就试着联系杂志编辑部,辗转得到了作者的联系方式。
当时法国疫情还很严重,我给作者写了封电子邮件,希望书面采访他。过了两天都没有回信,我本以为没有希望了,结果还是等到了愿意接受采访的回信。我把问题清单传给他,又等了五天没消息,我想他可能不愿意回答,因为受法国舆论环境的影响,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婉拒我的法国学者了。但最终,他回复了,而且很详细。他在回信中说:“2019年,我曾去过中国的一些省份,这些省份在环境保护、矿区污染控制、道路管理等方面都实施了非常严格的法规。世界必须客观地评价中国在应对气候变化上所付出的努力,中国制定了切实的目标,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气候变化领域,中法、中欧的技术合作令人期待。”
在当时法国复杂的舆论环境下,敢于积极评价中国的法国学者真的是“凤毛麟角”。我回邮件向他表示感谢,但这次,他却没有回复我。我也查到他就是法国著名汉学家魏柳南。
仅仅过了几天,我突然在朋友圈看到魏柳南患病逝世的消息,才意识到他回复我时,可能正是病榻上生命弥留之际。这次书面采访竟然成为他对中法关系的最后一次评论,也可能是他生命最后散发的光和热。这是我记者生涯中最特殊的一次采访,有无尽的遗憾,更有无限的敬意。

3月12日,嘉宾在法国巴黎中国文化中心的“中法建交主题图片展”展厅参观。(唐霁 摄)
“去过中国再看中国会不同”
2023年底,我在报道法国侨界在巴黎举行仪式纪念一战中国劳工期间,巧遇参加活动的时任法国国民议会法中友好小组主席埃里克·阿洛泽。我试着问他能不能在中法建交60周年时专访他,他爽快地给我留下联系方式。
2024年1月,阿洛泽在他位于巴黎的国民议会议员办公室接受了我的采访。他首先向我介绍了自己的头衔为何是议员及“针灸医生”。年轻时在巴黎学医时,他就对中国针灸产生了浓厚兴趣。“我在中医和中国哲学中发现了从整体上理解健康的思维方式:人是一个整体,包括心理和身体的阴阳平衡,也包括人类所处的环境。”
他回忆道,他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是2023年以法国国民议会法中友好小组主席的身份,陪同法国总统马克龙访华。数十年对中医和中国哲学的研究,让他的首次中国之旅丝毫没有陌生感。
2024年6月,马克龙突然宣布解散国民议会,并提前举行议会选举。作为议员的阿洛泽“失业”了。当年8月的一场活动中,我再次遇到阿洛泽。他淡定地告诉我,他现在的职业是“医生”,“但我会尽自己所能,继续推动中法关系的发展”。
不久前,我收到“中法市长圆桌会2025”的邀请函,法方嘉宾名单里有阿洛泽的名字,头衔是“原国民议会议员”。我知道,他仍在以自己的方式促进两国交流。
巴黎多雨,但雨后总有晴空。中法两国也一直在风雨中携手前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法国人,一直尽己所能,积极推动两国关系的发展呢?
在驻巴黎工作期间,我深刻感受到,人文交流始终是中法关系中最具温度、最富韧性的纽带,将相隔万里的两个文明大国紧紧联系在一起,让两国人民能够彼此心灵相通。从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对中国儒家文明的推崇,到大文豪雨果高呼“巴黎有圣母院,而东方有圆明园”,从汉学家谢阁兰骑着瘦马在荒野中考证中国的碑文艺术,到前总统希拉克“能判断中国青铜器历史年代”,中国和法国作为东西方两个古老而独特文明的代表,长久以来相互吸引、相互关注、相互理解,文化交往和友谊源远流长。去年中法两国共庆建交60周年期间,法国多家博物馆推出的重量级中国文化展让人应接不暇,更是掀起一股持续至今的“中国热”。
我想起法国前总理拉法兰接受我们采访时说的那句话:文化是中法两个古老文明交往的核心,我们既有文化传统,也有现代文明的创造,所有这些都激发了双方对文化层面上接触的渴望。“特别是当你去过中国,你思考中国的方式就会有所不同。”他说。

刊于《参考消息》2025年12月25日第10版
编辑 张伊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