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刘华杰
新华网北京12月15日电(曹素妨)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刘华杰看来,现代人正面临一种深刻的断裂——与自然的情感联系日渐稀薄,自由观察与感受的能力悄然流失。
基于数十年的野外考察与哲学思考,他提出,在人工智能迅猛发展的今天,复兴古老博物学,唤醒每个人内在的“博物智能”,是重新构建人与自然对话、找回生活意义的重要路径。
从看见到理解 博物学作为认知方式的回归
刘华杰指出,人类学习的初衷本是为了生存,然而现代教育却陷入了“速成化”困境,割裂了人与本土环境的情感联结。他在云南勐海等地考察时发现,即便在生物多样性极其丰富的区域,人们也常常忽略本土物种,盲目引种外来植物。这种认知上的偏差,反映出我们对脚下土地的生疏与遗忘。
在他看来,重建与自然的情感链接,必须从认识身边的一草一木开始。他分享了自己在不同季节追踪点地梅、在吉林大春山试吃野菜、自制植物茶饮的经历,认为这种亲身体验是生态保护与文化自信的起点。博物学正是这样一座桥梁,引导人们从单纯的“看见”走向深层的“理解”。
刘华杰特别强调“舍象”的能力,即主动忽略大量次要信息,抓住事物的核心特征。正如观察毛毛虫,必须舍弃绝大多数细节,才能把握其关键形态与行为。这种能力不仅是科学认知的方法,也是一种应对信息过载的生活智慧。
从工具到伙伴 AI与博物智能的协同共生
面对人工智能的浪潮,博物学是否需要借助科技?刘华杰的答案是辩证的,AI能够快速识别物种、处理海量数据,极大提升了信息获取的效率,但它也存在明显的“数据边界”:其判断完全依赖已有数据库,对于未收录或特征模糊的物种,可能产生误判。
这时,人的经验就显得尤为重要。刘华杰将这种在长期实践中积累的直观判断力称为“博物智能”。他认为,AI可以作为得力的辅助工具,但绝不能替代亲身观察与思考。未来的方向,应是分类学专家参与优化AI数据模型,同时使用者以实践为核心,让科技真正为人的认知服务,而非本末倒置。
以兴趣为核 以实践为径 博物学赋能教育革新
在推广博物学的过程中,刘华杰始终将“兴趣”置于首位。他认为,人总得有所热爱,当这些兴趣点逐渐连成一片,便会形成个人对世界的系统理解。现代社会过度强调效率与功利,忽视了休闲与实践的价值,而博物学正好弥补这一缺失——它鼓励人走出教室,在自然中自由探索。
在科学史、科学哲学的教学中,在反思现代性过程中,刘华杰重新发现了古老博物学的价值,最终将博物学与哲学思考结合起来,形成了自己的“生存哲学”。在他看来,光从书本和屏幕认识自然远远不够,真正的理解源自脚踩泥土,亲眼去看、去探究,“博物学的拉丁语是historia naturalis,其中的historia,古义就是‘探究’,而不是现在说的‘历史’”。
在北京大学开设的《博物学导论》及与北大附中合作的课程中,刘华杰坚持以户外实地教学为主。他相信,教育的意义之一,是给人足够的自由时间,让他们在自然中玩耍、观察、提问。博物学的终极价值,不仅在于知识积累,更在于帮助每个人找到与自然、与他人和谐共处的方式,让生活更有温度。
在自然里找回自由 生命需要不被安排的时间
刘华杰将现代人疏远自然的原因,归结于“自由时间的消失”。从幼年到成年,个体的时间被精密规划,几乎不留空隙。而博物活动所需要的,正是那种可以发呆、漫步、专注观察一只虫或一朵花的“不被安排的时间”。
他对比自然界中的动物:它们吃饱后便会玩耍、闲逛、晒太阳,玩耍并非浪费,而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对人类而言,自由时间同样是心灵的喘息之地,是好奇心与创造力萌芽的土壤。刘华杰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自然与自由》,正是想传递这样的理念:走进自然,能帮助我们重新体验那种被现代生活剥夺的自由感。

图为刘华杰新近推出的“AI时代趣味博物学”系列丛书。受访者供图
这种体验不应成为另一种“任务”。他强调,博物不需要设定目标或量化成果,只需单纯地去看、去感受。身体自会放松,心灵自会打开。
重拾赤子之心 在观察中重建连接
刘华杰引用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之言,指出真正的成长是保持对世界的敏锐与热情。博物学正是让人回归“孩童”状态的过程,在自然中,我们可以暂时放下社会角色,不必竞争,不必高效,只需存在与感知。
“自然很大,但你体验到它的大,才是真正的大。”刘华杰说,在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里,我们习惯把时间填满,把生活变成一场无休止的奔跑。但“博物学”提醒我们:生命不是任务清单,不是日程表,不是效率竞赛。生命需要缝隙,需要空白,需要那些不被安排的时刻。去看一朵花如何开放,观察一只昆虫如何爬行,去重新成为一个“会观察世界的人”。这些微小的举动,实则是对生命本真状态的回归。
当我们重新学会与自然相处,其实也在重新学习如何与自己相处。在技术席卷一切的时代,唤醒那份深植于身体的“博物智能”,或许是我们找回真实感知、重建生命意义的一条宁静而深刻的路径。(郑皓鹭、李媚媚、李媛对此文亦有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