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河畔,青草萋萋。一块刻有“琉球国人墓地遗址”的标识牌静立在此。
这里位于北京通州区张家湾镇立禅庵村东南角。五六亩黄土之下,安葬着十余位琉球国贡使、官生(官派学生)与陈情史官,他们是中国境内琉球墓葬中等级最高者。
北京通州为何会安葬着遥远的琉球国人?这些长眠于此的人们,又曾经历过怎样的故事?穿越历史尘烟,这片遗址正逐渐掸去时光的浮尘。它如同一艘肃穆的方舟,承载并串联起那个孤悬海中的古老王国600余年的兴衰记忆。
沧桑古道的异域安葬
冬意渐深,寒意侵人。从张家湾镇中心向南行约2公里,便到了立禅庵村。琉球国人墓地遗址静静坐落于村道一侧,四周被新开发的住宅区环绕。
今年9月,一位网友发布的视频显示,遗址内用砖新铺设了一处广场。广场一侧立着两块石碑,铭文显示,2023年11月,通州区立禅庵琉球国人墓地遗址被列为通州区第六批文物保护单位。
因周边区域正处于拆迁腾退阶段,为防止遗址受损,周围已竖起围挡,暂未对外开放。记者登上旁侧的土坡向内眺望,透水砖步道整齐延展,两块石碑在萧索的冬日更多了几分肃穆。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保护文物,人人有责”的提示音,在风中显得清晰而庄重。
几位专程从市区赶来参观的市民在围挡外驻足良久,最后遗憾离去。其中一位说:“以前完全不知道北京还有这样一处琉球国人墓地,今天没能进去看看,实在可惜。等正式开放之后,一定再来。”
这座琉球国人墓地,为何会出现在通州张家湾?时间的指针,需拨回600多年前。
明清时期,是古代东亚朝贡关系史上最后一个高潮时期。规模庞大的海外使臣,纷纷到北京朝贡。琉球国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中琉交往主要是朝贡与册封关系。这种关系始于洪武五年(1372年),一直持续到1875年日本强行切断琉球与清朝的联系。
通州,地处要冲。明清时期,这里已是运河北端的漕运枢纽城市、漕仓重镇和京东行政中心。昔日运河畔,船工的号子声、纤夫的脚步声、码头上的吆喝声,交织成流动不息的漕运交响。
京杭大运河,赋予了张家湾特殊的历史角色。自元代张瑄督海运抵此,此地便以“张家湾”为名。这里舟楫往来,车马络绎,终日喧腾,是京畿地带的交通门户。《京畿通志》载:“此地为水陆之会,凡四方贡赋进朝者,舟于此,而市马僦车陆行直抵京城。”据北京史地民俗学会理事、北京大运河文化研究会会员任德永介绍,当时琉球人入贡或进京国子监入太学,均乘船渡海至福建,经浙江乘船沿运河北上到张家湾,随后弃舟上岸陆行进京。
便利的交通条件以及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张家湾成为使团往返的必经之地。加之古代交通不便,从琉球国到中国往往需要近一年的时间,部分琉球国人在中途亡故,他们的遗体就安葬在沿线合适之地,便于后人祭扫凭吊。
清朝对在华去世的琉球使臣极为厚恤。首位葬于此地的琉球人士杨联贵病故后,康熙曾特赐谕祭碑文。其后葬于此处的官生蔡宏训,从琉球出发到进入国子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却不幸在入学7天后患病身亡。雍正皇帝赐银三百两,一百两用于为蔡宏训办理丧事,另二百两由琉球使节带回琉球,交给蔡宏训的母亲,作为赡养扶助费。
墓地中最后一位归葬的琉球人是王大业,其墓碑目前保存在通州博物馆。据已故通州区文物管理所文史专家周良所撰写的《琉球国人墓发现记》记载:1992年,根据张家湾村文物爱好者刘春的报告,在张家湾镇唐小庄村王艳海家的房后发现了王大业墓碑。王大业生于琉球国久米村,为反对日本吞并琉球国,沿大运河随使团赴清朝首都北京请求恢复琉球国,当时他的身份是陈情都通官。光绪十四年(1888年),他病逝于北京,后归葬于此。
据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龚卉介绍,令人遗憾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当地村民不了解琉球国被日本吞并的历史,误将琉球人与日本人视为一体,故将一些琉球人的墓碑推倒。王大业的墓碑则被认为是该墓地仅存的石碑。
据专家表示,琉球国人墓地遗址保存至1958年,当时为了平整土地,整个墓园被掩埋在地下。
2023年7月4日,日本冲绳知事玉城丹尼访问北京时,专程来到这里祭拜。他依琉球习俗奉上祭祀用品,双手合十,低声祷念。玉城丹尼提到,他在祭拜时使用的香是在古代从中国流传过去的,和日本本土用的香并不相同。
琉球义士的绝命抗争
“古来忠孝几人全,忧国思家已五年。一死犹期存社稷,高堂专赖弟兄贤。”
“廿年定省半违亲,自认乾坤一罪人。老泪忆儿双白发,又闻噩耗更伤神。”
这两首绝命诗,出自琉球复国义士林世功之手,字字泣血,道出以死抗争的悲怆。在所有安葬于张家湾的琉球人中,林世功的故事最为人所知,也最为人唏嘘。
林世功1842年出生在琉球久米村,是琉球国派往中国留学的最后一批官生之一。1869年,他与同伴到达京师,入学国子监。他学业优异,汉诗作品曾结集为《琉球诗课》和《琉球诗录》刊行。4年后,林世功学成归国,成为琉球王世子尚典的老师,前程似锦。
然而,时局骤变。1875年,日本逼迫琉球王府断绝与清政府的朝贡关系。琉球王府秘密派遣林世功、向德宏、蔡大鼎等人前往福州,向清政府求救。1877年4月12日,林世功、向德宏一行抵达福州,向闽浙总督何璟呈递了琉球国王的密咨,经何璟上奏朝廷。密咨中详细陈述了因日本阻贡导致进贡使臣未能如期抵达的原因,但是未提及附庸萨摩藩的历史以及近几年日本政府觊觎琉球的一系列举动。清廷回复何璟的上谕说:“琉球世守藩服,岁修职贡,日本何以无故梗阻?是否借端生事,抑或另有别情?”可见清廷未充分认识到日本的扩张野心,对其阻贡的背景以及真实意图尚未准确把握。
6月24日,皇帝对向德宏、林世功等人下了“统行回国,毋庸在闽等候”的上谕。但是向德宏等人并未离去,而是留守福州,密切关注家乡动向。
噩耗在1879年4月传来:日本武力吞并琉球,废藩置县,国王被掳往东京。得知国破,林世功等人决定立即北上。他们水陆兼程,于10月19日进入北京城,泣血恳请清政府出面交涉,恢复琉球国。
但羸弱的清廷此时自身难保,只将此事交由李鸿章与日本谈判。日本提出“分岛改约案”:将琉球南部的先岛群岛给中国,作为交换,中国修改《中日修好条规》,给予日本片面最惠国待遇。清政府有意接受,并计划在先岛群岛恢复琉球国。
林世功等人闻讯,于1880年9月28日紧急上书,力陈南部岛屿贫瘠不堪不能立国,坚决反对分割琉球,请求清廷捍卫琉球全境。然而,请愿书石沉大海。10月21日,清日就“分岛增约”达成原则协议,预定10日后签约。
至此,林世功寄托于清政府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
11月20日早上8点左右,年仅38岁的林世功自杀殉国。他留下了一封给清政府的绝命禀帖和给家人的遗书。禀帖中,他痛陈国难,将自己的死因归于“不能痛哭请救”,并希望以死明志,震动清廷,促其全力交涉:“计惟有以死泣请王爷暨大人……谕之以大义,威之以声灵,妥为筹办,还我君王,复我国都。”
遗书中,包含了两首绝命诗。一句“一死犹期存社稷”,饱含一位义士以死抗争的家国情怀。
蔡大鼎将这份绝命禀帖呈交总理衙门。当值官员阅后,慨叹“此诚忠臣,实属可悯”,并给予白银200两作为丧葬费用。最终,林世功的遗骸被安葬在张家湾的琉球国人墓地,与他昔日的国子监同窗葛兆庆、林世忠一起长眠于此。
600余年的命运曲折
近日,大连旅顺博物馆再次展出的“明谕琉球国王敕”引起各方关注。长期从事相关研究的旅顺博物馆原副馆长韩行方认为,这道敕谕揭示了琉球曾是中国藩属的重要史实,也为研究琉球历史和日本对其侵略史提供了重要印证。
琉球国位于中国台湾岛和日本九州岛之间,群岛蜿蜒约1000公里,总面积3600平方公里。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这里曾作为东北亚与东南亚之间的贸易中转站而繁荣一时,素有“万国津梁”之称。
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派遣使者杨载抵达琉球,向其宣告明朝建立。仰慕华夏文明的琉球中山王察度当即遣使朝贡,正式确立与明朝的宗藩关系。此后,琉球的山南、山北两王也相继来朝,琉球逐渐走向统一,并在中华文明的影响下不断发展。明朝对琉球奉行“厚往薄来”的怀柔政策,待之甚厚。更具深远意义的是,明太祖为帮助琉球提升航海能力,特意从福建选派“闽人三十六姓”移民琉球,带去了先进的文化与技术。据韩行方考证,明王朝册封琉球共计15次,最后一次是在崇祯年间。
琉球的富庶引来了日本的觊觎。16世纪末,统一日本的丰臣秀吉曾胁迫琉球提供军粮并随其侵略,遭到琉球严词拒绝,并向明朝传递了警讯。虽然此次日本侵略图谋未能得逞,但祸根已种。1609年,日本萨摩藩主岛津家以莫须有的“垫付军资”为借口,悍然出兵入侵琉球。面对装备火器的萨摩军队,琉球守军溃败,国王尚宁被俘至日本,被迫签署《掟十五条》,向萨摩藩称臣纳贡,定期向江户幕府朝觐。
自此,琉球陷入了长达两个半世纪的艰难处境:其国际法意义上的独立王国地位虽得以名义保留,以维持与中国的朝贡关系——因为当时日本仍需借助琉球这个“白手套”获取中国的丝绸、瓷器等物资——但实际上,琉球的内政、外交与经济已受萨摩藩严密操控,成为其掠夺资源、榨取贸易利益的“傀儡”。
19世纪中叶,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国力日益增强,对外扩张的野心急剧膨胀。随着1871年《中日修好条规》签订,日本获得与中国直接通商的权利,琉球作为贸易中转站的价值大幅下降,其领土本身随之成为日本的直接目标。1872年,日本单方面宣布改琉球国为“琉球藩”,封国王尚泰为“藩王”。1875年,日本更加强硬地命令琉球断绝与清朝的一切朝贡、册封关系,改用日本年号。
消息传来,琉球举国震惊。国王尚泰一方面竭力拖延,另一方面多次向清政府紧急求援,痛陈“日本阻止进贡,国必危矣”。然而,救援迟迟未至。1879年3月,日本“琉球处分官”松田道之率数百军警武装登陆,闯入首里王宫,威逼尚泰王交出政权。在武力镇压琉球官员的抗议后,日方强行收缴了象征统治权的各类文书。同年4月4日,日本正式宣布废琉球藩,设冲绳县。琉球国历时500余年的国祚,至此被暴力终结。
此后近百年,因国际形势变化,琉球的归属与地位问题日益复杂。1943年11月,美国总统罗斯福在开罗会议上提出战后由中国托管琉球,但未形成决议。1945年《波茨坦公告》明确指出,日本领土不包括琉球。战后,由美国主导的《旧金山和约》规定琉球由美国代管。1972年,基于国际形势和冷战阵营的考虑,美国将琉球的行政管理权移交给日本,但未涉及主权问题。此后,日本将琉球重新设为冲绳县。
至今,关于琉球(冲绳)主权归属的历史与法理争议,在国际学术界与政治领域始终未曾平息。琉球国的消失,不仅是一个古老文明国家的悲剧终章,也留下了复杂的历史遗产与身份认同难题。
琉球问题的当代回响
尽管经历了百余年的变迁,琉球文化中深厚的中华印记依然清晰可辨。福建师范大学中琉关系研究所所长谢必震向记者分享了他在冲绳的见闻:走进冲绳的菜市场,喧闹生动的市井气息与日本本土规整有序的市场大相径庭,反倒与福州传统的市集相似。人们在楼下挑选海鲜,楼上加工;朋友间把酒言欢,其乐融融;甚至还能看到年轻人沿用古法,以石臼木槌捶打糯米制作年糕——这与福州的传统制法完全相同。
不仅如此,文化的交融早已跨越海洋,在日常生活与艺术中留下深刻烙印。“民间至今保留着祭祖、祭灶、祭孔等习俗。当地博物馆收藏有大量来自中国的文物,包括历代使臣题赠的匾额、题写的条幅和楹联,中国画师绘制的《奉使琉球图卷》《册封使行列图》,以及福州画师赠送给琉球留学生的花鸟图。”谢必震介绍,在冲绳,无论是正式会议的场合,还是餐馆闲坐,随处都可听到三弦曲目。一些在福建本土已难寻踪迹的古曲,仍然能在冲绳的旋律中找到回响。
之所以与福建文化相似,源于地理与历史的紧密联结。在中琉宗藩关系存续的年间,朝廷明确规定,“浙江通日本、福建通琉球、广东通东南亚各国”。福州作为指定的交通港口,自然成为琉球人的重要聚集地。因此,除了张家湾,目前在中华土地上形成的琉球国人墓地,还有“福州的仓山白泉庵”“福州至北京的官路上”与“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等区域。
与张家湾目前仅存一座王大业墓碑的状况不同,福州琉球墓园仍较为完整地保存着多座琉球人墓葬。园内的墓冢形制朴素,呈“靠背椅”样式,由供案、碑牌、宝顶等部分构成。墓碑上所刻汉文清晰记录着墓主身份——有进贡使、通事、商人、船主,也有留学生与漂流至闽的琉球难民。至今,每年仍有琉球后人跨海而来,在此追思祭奠。
近日,福建师范大学琉球学入选中国历史研究院“绝学”学科扶持计划2025年度资助项目。消息一经发布便引发广泛关注。福建师范大学自20世纪60年代起围绕中琉历史关系开展遗址调查、文物保护、文献整理和学术研究等工作,1995年成立中琉关系研究所,成为中国目前唯一以中琉关系作为研究对象的研究机构。学界普遍认为,复兴“琉球学”恰逢其时,对于更加彻底揭露日本军国主义危害性具有重要的历史与现实意义。
作为学科负责人,谢必震指出,虽然琉球国已不存在,但琉球学不仅关乎对于琉球历史的探寻,还能通过中琉交往的历史,以史为鉴,更深入地了解古代中国的世界观以及处理周边国家关系的大国智慧。
据悉,2023年玉城丹尼在祭拜后,从通州博物馆获赠了王大业墓碑的拓片。拓片上,碑额横刻的“琉球国”三个大字依然清晰可见。而琉球国的历史记忆,也如同凉水河的流水,在历史的长河中默默流淌,至今仍发出悠长而深沉的回响。(记者 邱犇 邓倩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