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走笔丨刘军:黄土沟壑里倔强的“黑豆茬”-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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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2/26 10:36:52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新华走笔丨刘军:黄土沟壑里倔强的“黑豆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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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梁西麓,黄河东岸,一个名曰“临县”的小县,是我的故乡。记忆中,故乡就像县里的母亲河湫水河一般,不怨不艾,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里且行且吟啸,千年如斯。

  湫水从源头黑茶山瘦瘠的岩缝里渗出来时,带着些许落魄凄楚。按照词典释义,“湫”指水池,不过是一处小水潭而已。可见湫水河生来就没有大江大河的丰沛,只是一汪需要满满攒聚才能成流的瘦水。她流经的土地,是黄土高原最皱褶的那一片,山如裸露的筋骨,地如龟裂的陶片。县志里记着临县的过往,灾荒年份远远多过丰年,像田埂上刨不完的苦菜根。这河,便成了这片贫瘠土地最坦白的象征——她不丰腴,不断流已是恩赐;她不温柔,发起怒来能漫过城墙;但她到底活着,用最细最韧的一线水光,在千沟万壑间划下生命之源的印记。

  然而,正是这贫瘠到骨头里的水土,却哺育出人间最炽热、最喧腾的欢乐节庆。古代临县曾冀望于天地神灵的庇护,故而诸多节日都有神祇的参与。若在农历三月三来到临县,人们用攒了一冬的虔诚,祭祀北极元天上帝,紧接着初六便捧出最好的面点献给水神——他们太知道水的珍贵了。四月初八,北岳大帝的香火缭绕如云,人们的脚步将通往庙宇的山道踏成了歌谣。

  四月初八过后,农忙开始了。享受完临县人祭祀的神祇们仿佛要拿出诚意和能耐,履职尽责护佑乡民能有个好收成。故而,余下的节日,就成了烟火人间的生动写照。

  到了端阳,定亲的男子家送去的夏布与女方家答还的巾扇里,包裹着比丝绸更柔软的情意。六月六“曝衣节”,女人们将屋前花坛里怒放垂地的凤仙花揪几朵下来,加上白矾用蓖麻叶裹着手指头。一夜过后,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伸进阳光里,那一点临县女人指头的鲜红,是黄土坡上开出的最倔强的花。七月初七的瓜果,八月十五的空壳糖心月饼,九月初九的黄米浑酒,冬至如元旦般的祭祀先祖、庆贺安康……每一个日子都被过成了节,过成了对贫瘠隆重的反抗。最令人动容的是“除日嫁娶”——在一年最末尾最寒冽的一天,偏要用一顶红轿、两声爆竹,把崭新的希望栽进旧岁的冻土里。这些,都是一种镌刻在骨子里的生存哲学:既然土地给不了富足,那我们就自己创造丰盛。

  湫水的风物,总是要以音乐的节奏去书写艰辛坚韧,在锣鼓、笙箫、唢呐的声音里激荡人生。你听,随着扬尘的黄土中隐现出花花绿绿的身影和喧天的锣鼓,那便是“伞头秧歌”了!一把把彩伞旋转如花开,伞下的歌者手摇“虎撑”(一种古代郎中行医的铜铃)即兴而唱,见山唱山,见人唱人,世事百态、悲欢冷暖,都从舌尖泼洒成合辙押韵的智慧。没有预演的唱词,正如没有预演的人生,全凭急智与赤忱应对。而那湫水独树一帜的“大唢呐”一响,便是黄河在说话了——脆亮的声音从铜碗里炸开,高亢、苍凉、穿云裂石,能把山峁上的日头都吹得颤一颤。大唢呐吹的是这片土地深藏的胸腔之气,是面对千山万壑时不得不发出的、证明自己存在的长啸。与之相对的是“临县三弦书”的呜咽,三根丝弦,一腔苍嗓,将征人远行、慈母倚闾的千年哀愁,糅进了每一个拖腔与颤音里,那是黄土地深处最柔软的肠子。而出自道教音乐,融合了湫水人情世故的“道情戏”,则把所有的自黑化成了丑角鼻梁上那一点白,用幽默诙谐的科白,将生活的艰辛拆解成台下哄堂的笑声。这种种声音,是湫水河养育出的精神光谱,即兴的机变、不屈的呐喊、深情的眷恋、苦中的幽默。它们从不同的喉咙里涌出,最终汇成同一种湫水赋予人们的生存勇气。

  带着这样的欢腾声音,临县人开始走出这片黄土。因为“地瘠贫困,灾害多于丰年”,他们不得不将背影留给湫水,去山外的世界寻找生计。在省城太原,临县人曾被冠以一个倔强的名字——“黑豆茬”。黑豆,是黄土地里最耐旱瘠的作物。茬,是收割后留在地里坚硬的根茎。那些年,“黑豆茬”般的临县人,散落在城市的建筑工地、货运市场、街角巷尾,像他们的祖先在旱塬上播种黑豆一样,将汗水夯进陌生的水泥地里。

  可黑豆的生命力,正在于它的根。那深植于湫水河畔的坚韧、机变与不屈,在异乡的土壤里,竟也倔强地抽枝展叶。一代又一代,“黑豆茬”们将伞头秧歌的机智用在了商海沉浮,将大唢呐的不屈用在了突破困境,将乡社里互助的古老信条,化作了城市中彼此扶持的现代网络。如今,“黑豆茬”不再仅指代贫瘠的出身,更意味着一种从最坚硬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可信赖的品格。他们成了成功的商人、勤勉的工匠、饱学的教授,将湫水河赋予的精神,写进了更广阔的天地。

  碛口古镇一角(10月29日摄)。新华社记者詹彦摄

  在碛口古镇,湫水入黄河的古渡口,今天已是名声远扬的风景区,声声大唢呐让游客听到了黄河奔流的气度,婉婉三弦书道出了临县窑洞里的喜怒哀乐,伞头秧歌让游客快乐参与其中……

  湫水还是湫水,她从山沟沟里一路吟啸而来,穿过灾荒的记载、节庆的欢腾、非遗的音浪,最终流入每一个临县人的血脉里。贫瘠或许能定义一片土地的出身,却永远无法限定生活其中的人。临县人所能创造出的生命的丰饶与精神的壮阔,如湫水河一般,奔流到永远。(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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